“小主你爲什麼這樣爲逸君小主打算?”
流素拿了梳子輕輕敲擊桌子:“我想活下去,平平安安的。”
“可咱們現在很平安呀……”
“不,皇上哪天想起我,翻了我的牌子,我就別指望安穩了。”流素看着冰鑑,“我不想侍寢,你明白的。”
“可……”
“逸君是我唯一能信得過的人了,而且又對我言聽計從,如果我教她阻止皇上召見我,她應該會聽我的。再過得幾年,多幾屆秀女入宮,而我看年歲日長,自然便會被冷落在旁,不會再有人想起了。”
冰鑑不禁心痛:“小主你何苦……”
“我沒有糟蹋自己,我只是想讓自己活得好一點而已,我已經不能幸福了,難道還非要我去伺候那個我不想碰的男人!”流素摔了手中的梳子,一把上好牙梳登時摔成了兩截。
冰鑑見她情緒激動,不敢再多話,只能咬着下脣無言流淚。
冰瞳慌亂地去撿梳子,抒寧便去扶流素想讓她躺下。
流素卻一摔她的手,奔過去在箱子底下翻着。
“小主想找什麼,奴才幫你……”
“不要!”流素在箱底翻了好久,翻出一把鏤空千葉花金柄牙梳,柄上一個透明的刀洞,一些陳舊發黑的血跡仍留在上面。
流素看着梳子,悲喜難明,小心翼翼地將牙梳按在心口,無聲坐倒在地,流下淚來。
隔日逸君來看流素,滿面喜色掩蓋不住,就差笑出聲來。
“瞧你這樣子,真是太按捺不住自己了,喜怒不形於色,這是後宮生存的基本要求。”
“可是我在你面前從來不會掩飾的呀!”逸君握着流素的手又笑,“皇上真是溫柔,對我很好,他讚我的妝很好,清淡明爽,不似其他宮嬪,極盡豔色。”
流素淡淡一笑:“這不算什麼,槐貴人麗質天生,還敢素顏侍寢,你底子終究……”
“我知道我比不上她,可這樣已經很好了,我很歡喜,當時怕得要死,總以爲會被皇上斥責,或令他無趣,沒想到……”
流素笑道:“你高興成這樣,我總以爲你晉了貴人,哪知道只是被讚了一句,真是容易滿足。”
“不是啊,不是讚了一句,還讚了好多句,說我那件衫子顏色特別襯膚色,繡工又極精緻,不過我……我……”逸君臉色猶豫,似乎覺得有些難堪,輕咬下脣。
“你什麼?”
逸君吞吞吐吐:“我聽皇上盛讚那繡工,又說不是宮裡的手藝,我就順着他的話頭說……說是我自個兒……繡的……”跟着她有些惶恐地握住流素的手,“我是不是不該撒謊?我要是被揭穿了怎麼辦?我……我也會撒謊了……”
流素先是怔了一下,跟着忍不住笑起來:“很好,你不用怕,皇上不會沒事考量你的女紅手藝的,學會就坡下驢了啊,也算是長進。你要是怕被揭破,拿了我那件衣衫回去好好研究,學會我謝諳達的手藝就好。你的繡工似乎比我要好些,性子又靜,沒事多繡些花樣,手藝長進了好給皇上做些衣衫。”
“皇上身上衣衫都是內務府給安排好的,哪用我繡。”
“你真笨啊,內衣不可以麼?繡塊汗巾子也好……”流素突然住了口,心痛時臉色變得蒼白。
“怎麼了?”逸君見她臉色不對,忙扶住她。
“沒事……”流素強笑了一下,心想:“我叫她喜怒不形於色,結果自己還沒收斂好!”
逸君見她神情好些,扶她坐下,才又赧然一笑:“我還有件事沒告訴你,我……我可能要晉爲常在了……”
“啊,常在也好,慢慢來,才侍寢就晉常在,你比琳答應她們福氣都好,一年了仍是答應,見了皇上也才七八次。”
逸君抿嘴一笑,臉上仍是紅潮未褪:“皇上口諭還未傳下,這話你不要外傳。”
“這還能假得了!”流素頓了頓,“以後見着琳答應明答應,你仍像從前一樣叫她們姐姐,她們見禮你一定要還,仍像從前一樣謙卑,知道麼?從今後還要給皇后請安,不要摻和他們的話題,儘量少言多看。”
“是,我記得。”
“在宮裡最忌張揚,越是新寵越是要隱忍。槐貴人當初傲氣是倚仗了皇后,僖常在則和誰都能相處得融洽,你不及她們,自然要圓柔,處處忍耐爲上。”
“我知道。”
逸君別的不行,叫她忍肯定是沒問題,流素倒不擔心這個,仔細瞧了逸君一回,果然人一神采飛揚,氣韻便有所不同,不再是從前怯懦低頭的模樣。
流素道:“皇上待你很好?你喜歡他麼?”
逸君怔了一下,神色有些茫然,然後不肯定地點點頭:“應是……喜歡的吧,他長得好看,說話也溫和,很是體貼。”
流素心裡一陣凌亂,再看逸君,倒是羨慕她這樣纔好,不知道什麼叫喜歡,也就不會心痛。喜歡原來並不一定是非常歡喜,也會非常的痛,痛到極致。
回頭有太監傳了消息,果然晉了逸君爲常在,後宮裡大約又添了新話題,才侍寢就晉位,雖不是晉得很高,也夠令那些閒來無事的嬪妃們研究很久了。只是逸君生性柔順,別人說什麼她都能忍着,倒也不曾掀起風波,只是免不了少受些白眼暗語。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流素三不五時聽僖貴人和逸君說請安時又被誰誰搶白了,誰誰諷刺了,以及槐貴人和榮嬪現在快勢成水火了,李嬪從中加以挑撥,惠嬪在旁冷笑看熱鬧之類,彷彿只有董嬪安穩了。佟妃和東妃自恃身份,似乎不與她們爭,仍是一個冷靜一個柔和的樣子。
但流素知道,這些表面是非還不過是激流暗涌之前的小小風浪而已,實際上到底是誰在背後推動,她們還不是很清楚。
佟妃洞若觀火,東妃按兵不動,前臺唱戲的都是小卒而已,還不曾真正見到主角粉墨登場。
逸君自那次之後,並沒有再得到格外的恩寵,玄燁對她不溫不火,比琳答應她們要多召幸一些,卻又不如槐貴人僖貴人,但她卻也安逸,竟就心滿意足了。流素也無可奈何,細想覺得她也沒錯,她就是這樣容易滿足的個性,又不會爭什麼,再說了,對着一個並沒有愛的男人,有什麼好爭的?
這些日子流素的世界仍是閉塞的,沒有寵的妃嬪過得要更簡單一些,能被允許走動的地方都少,她又不願去招人眼到各宮拜訪,說是落個清靜,以她的個性難免卻也覺得寂寞。於是平日裡只能做做針黹、看看書畫個畫兒打發時間,她從前不夠熱愛的琴棋書畫那些全玩上了。
流素過得很是單調,她現在對於宅這個字已經開始深惡痛絕,而唯一能打發時間的只有回憶,她時常能抱着本書傻傻想着納蘭府的日子忽哭忽笑,三個侍婢便望着她嘆氣:“主子又傻了!”
不過流素倒是證實了一些事,在後宮是不可能在御花園走啊走啊就遇到一個帥哥王爺,再走啊走啊又遇到一個帥哥侍衛的,御前行走御前侍衛那些都在前朝,不能來後宮,後宮輪值的有低等侍衛,卻也都在自己固定的位置,活動範圍只在乾清宮之內,絕不能隨便“走啊走”去偶遇後宮嬪妃的,不然皇帝的綠帽子那是一層又一層了。倒是宮女能自由些,和他們稍多接近些,但也絕不可能有機會公然套近乎,說體己話。
所以別說見侍衛,就連皇帝,不蒙召幸也沒太多機會見到的,流素當然也絕不可能見到陽笑傳達容秀的問候。
十二月,太子冊典於太和殿舉行,授胤礽皇太子冊、寶,正位東宮十四日正式頒詔天下;同時授胤礽外祖父噶布喇爲一等公,世襲罔替。
轉眼是康熙十五年,居然又到大選。
後宮嬪妃們相互提防明爭暗鬥之餘,又開始鉚足了精神要對付新一批入選秀女,誰知道這一屆新人裡頭會有多少狐媚子,又有誰知道會不會再出一個像槐貴人這樣爭寵的新人?總之每三年的大選都是嬪妃們如臨大敵的時候。
槐貴人僖貴人仗着年輕貌美,又還沒經歷過大選的“劫難”,倒比榮嬪惠嬪等輕鬆一些,榮嬪等人就免不了再三照着鏡子再三打量,生恐自己露出半絲老態來。其實她們也才二十三四歲,風華正茂,可比起十五六歲水蔥似的新人,實在是殊無把握。
明德堂裡,流素正悠閒地拿冰鎮着剛做的酸梅湯和龜苓膏,順便和抒寧一塊剪着枸杞打算做些五味枸杞飲,最近她睡眠依然是差了些。她的份例本不多,然而總有饞嘴的人覬覦抒寧的手藝,於是隔三岔五會給她送點東西來,例如冰塊、名貴藥材、烏梅這些,佟妃賞的更多些,左右她用不着,抒寧做了從來也少不了她一份,她更樂得差榮靜榮慧送些過來。
流素知道大選結果已經出來,明兒就會分配新人至各宮,她才懶得管這些,左右一會兒總有人來跟她說。
果然,僖貴人和逸君一前一後來了,卻不是同時的。
原來僖貴人仗着得寵,先去乾清宮撒了會子嬌,打聽了一下今屆秀女中上記名的都有誰,自然這是嬪妃們最關心的。
今屆又只兩個,據聞最有競爭力的大約是護軍參領華善之女王佳紫萱,漢軍旗的。雖說漢軍旗的出身都不高,可皇帝的親額娘就是漢軍旗的,誰敢小瞧了漢女?也不知是不是爲着這個緣故,玄燁也較偏愛漢軍旗的女子,聽說這王佳氏容色甚美,氣韻過人,皇帝一眼就相中了。
另一位可就有來歷了,是槐貴人的妹妹郭絡羅景霜,雖然皇上對她未置一詞,焉知不是因爲她是槐貴人的妹妹才特意上記名的!但假若不是,那更糟糕,豈不又多了個小狐媚子,且姐妹聯手,這後宮還不成了她們的天下!
這些話僖貴人是沒有真說的,但擔憂之情溢於言表,同時又嘆氣:“槐貴人不合羣,不知她妹妹又是個什麼樣!”
“不要太擔心了吧,反正如今也不是我們一枝獨秀……”
“正因爲我們不是一枝獨秀才更緊張,再多幾個新人,咱們還有容身餘地麼?”僖貴人擰着小眉頭,託着腮幫子,那張娃娃臉滿是“爲賦新辭強說愁”的表情,引得流素一陣發笑。
僖貴人鼓着腮幫子:“你竟還笑!也不想想你的心思,眼看着新人又入宮了,你竟還未蒙聖寵,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流素也故意一擰眉:“那怎麼辦呢?我要不要哭着去抱皇上的大腿,求他翻我牌子,召幸我啊?”
僖貴人道:“那皇上不把你當成病人才怪!你真要見,改明兒皇上去我那裡,我偷偷使人喚你去……”
“纔不要。”流素搖頭笑,“這種事少攙和我。”其實這些消息她也不愛聽,只是總有人往她耳朵裡灌。
僖貴人急道:“這事怎麼叫攙和!是替你籌謀!”
逸君道:“你別勸了,她是不願的,她心氣高,不屑使手段。”這一句倒掩蓋了流素的過度不上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