婀娜花姿碧葉長,
風來難隱谷中香。
不因紉取堪爲佩,
縱使無人亦自芳。
蘭幽空谷,孤芳自賞,玄燁身爲一代君王,難得竟有如此心志。
啓祥宮的宮門緩緩關閉的剎那,流素知道她終生都出不去了。
雖然最後的四年裡,她每天都在看着宮門,盼望他能如從前一樣,再原諒自己的過錯,但她知道那都是奢望。
她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每天都在繡着承諾過他的那個香囊,繡完再剪,剪完再繡。
她繡到第三百零八個香囊的時候,已經顫抖得難以再完成這種精細的動作。
她沒有再剪掉。
在牀上昏沉地躺了兩日,她自覺精神稍好的時候,半夜裡悄悄起身,提筆寫下了一張字條,一針一線地縫進香囊。
她活着,無論說什麼他都不會再信了,可她如今要死了,她死後,大約能用她的生命換來他最後的信任。
她最後的淚水落在香囊上,這是四年內她唯一一次掉淚。
她以爲她的心早在等待中枯竭,可其實她仍舊不肯死心。
她攥着香囊躺在牀上,一直守望着那道永遠不會爲他而開的宮門。
最後那天,她改變了主意,把香囊交給了冰鑑,囑咐冰鑑永遠不要拿出來。
她既然要死,何必還要將痛苦留給他獨自一人去受,就讓他恨着自己吧。
這一刻她忽然真正諒解了冬郎當年送自己入宮所做的那些事。
從前她都以爲,要讓她愛的人想到她的時候都是美好的回憶,其實那不過是一廂情願。她死了,愛她的人只會痛不欲生,越是想到那些美好的過往,越是會加深痛苦。
人死之後就該萬事皆休,要讓她愛的人也將她徹底忘記,纔會遠離痛苦。
她這樣想着,決定永遠不再將那隻香囊給他。
可是她也不想剪掉,它存在於世上,是她唯一愛過他的證據。
她沒有親口對他說出過那句話,但是她知道自己的心。
冰鑑一直站在宮牆下呼喚,直至有人偷偷冒險去告訴了胤禛身邊的小太監,胤禛才察覺不妙,拉了正在站班的胤祥往啓祥宮疾奔。
流素在彌留之際,終於見到了玄燁。
她覺得上天總算待她不薄,終於令她最後的企盼成真。
雖然她再也不能對他說什麼,可是她能見他最後一面,已經是最大的恩賜。
他抱着她,眼中情深似海。
他明明說過不再愛她,可還是用這樣的眼神看她,讓她心碎。
他還是叫她小素兒,到她白髮蒼蒼的時候,她還是他的小素兒,是他想捧在手心裡呵護一生一世的人。
但是她終將離去,不會再給他後悔的機會。
爲什麼他就那麼自信,以爲她會永遠在這裡等他,以爲只要他願意,她就永遠不會離開?
世間事總是事與願違,他只是不留心鬆了一下手,她就要從他懷裡消失,再也無法挽回。
他到最後還是想知道她有沒有愛過他,可是她選擇了容若,她沒有承認對他的愛。
她在他懷裡,輕得如一團雲絮,生命的痕跡就那樣從她身上消失。他才驀然發現,他對她的愛早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也超出了他自己的認知。
他可以不管她愛不愛自己,只要能將她永遠留在身邊。
她問過他可以爲她放棄什麼,那一刻他纔有了答案。如果能再給他一次機會,他可以放棄一切他所擁有的,包括江山,包括生命……
但是上天卻不肯把他的小素兒還給他,正如他當初也不肯把她還給容若。
從她離開的那天起,他將所有加諸於她身上的痛苦加倍地還給自己。他用對她的思念一天天在折磨自己,或許不能贖罪,但他不願讓她存在的印跡消失在自己記憶之中。
流素如果知道他終究愛了她一輩子,或許不會捨得將那個答案帶入地下。
她用她以爲最好的方式,令他痛苦了一生。
二十三年後的暢春園,玄燁最後的日子想得最多的還是流素。
不知道爲什麼,她的身影彷彿鏤刻在他心底,揮之不去。閉上眼重重疊疊盡是她從十六歲到幽禁那二十年的喜怒哀樂。
她從未離去,一直活在他心間。她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連發絲飛揚的細節都那麼真切,彷彿觸手可及。
最後一次從南苑回來時,他坐在窗下,很倦很累,卻異常平靜。窗外廊檐下有兩盞風燈,微微晃動,燈光透過莤紗柔和地射在迴廊上。
窗外的月光很明淨,猶勝燈光。皎皎月色與燈火暈紅交織斜射進來,如輕紗籠在他身上。
這種時候他更喜歡的是摒退所有人,獨自靜靜思憶。
他的後宮有無數嬪妃,最小的不過十多歲,但他想到她們的時候,絕大多數臉孔都是模糊的,只有少數數十年伺候的尚有清晰眉目。
那些模糊不清的面目中,都有一些各自的特色,他記不清她們長什麼樣,卻記得這些特徵。因爲她們或眉眼,或鼻脣,或正面,或側面,甚至於一些神情、體態,都那麼像一個人。
他看見她們時,自然會想起那個早已不在的人。
對他而言,思念她無疑是種自虐,但他願意。
他想着她從前的點滴瞬間,總覺得不甘。
她對他說過那麼多情話,難道就沒有一句是真的?
“但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我是你的,玄燁……我會一直……一直陪着你。”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登山臨水送將歸,悲莫悲兮生別離,不用登臨怨落暉。”
“如果你脆弱的時候只有我能看見,那我會傾盡所有,爲你撫平傷痛。”
每一句都言猶在耳。
她中毒甦醒後,讓他陪她說話,他說了那麼多,她卻一句也沒聽進去,只含笑看着他。他問她看什麼,她說:“……臣妾突然發現,原來皇上長得這麼好看。”
他當時不明所以。他長得有什麼好看,從小到大就沒有人用好看去稱讚過他。自他出過天花之後,便一直存着心理陰影,自覺僥倖沒變成一個醜八怪就已經很不錯,還談什麼好看。
況且他自知長得不及容若好看,所以聽到她這句話的時候怔了好一會。
現在想來,唯有一句話可以解釋,情人眼裡出西施。
可是她若沒愛過他,又怎麼能對得上這句話。
最後一次在木蘭陪她看日出,晨露朝陽,草甸子上風景如畫,可她的目光只落在他身上,一直癡癡看他。
她說:“江山如畫,在我心中,不及你半分。”說好一起看日出,但塞上草原的風景再怎麼磅礴壯闊,她也視若不見。
……
玄燁從恍惚之中回過神來,低頭看着手中的香囊。那些往事都不過是他的記憶而已,再也不能重來。
他只是不能相信,他用了一生去祭奠的那場愛情,不過是一場開始風花雪月最後支離破碎的夢而已。
流素到最後還是選了容若。
最令他心中刺痛的是,她一直到最後都沒有承認愛過他。
在他以爲他的人生就要帶着這樣永遠的缺憾告終時,容秀出現在他身後。
不管容秀來的目的是什麼,但她替他釋了一生的疑。
就只爲這一點,他很感激她。
他終於明白流素爲什麼始終都不肯對他說出真相。
正如他所想,他始終都覺得流素是愛過他的,她眼中的深情,手底的溫柔,都不是能矯飾的。
況且她在他面前,並不是很會掩飾內心的一個人。
她愛上一個人的時候並沒有理智,也不懂保留,也因此才更會打動他。
容秀離去後,他釋然地想,他終於可以平靜地走完最後這段路。
因爲流素一直在身邊,從未離開。
她愛他,比他自己所想所知的都要深。
他再次低頭看手中的香囊,一千四百多個日子,她只繡了這個香囊。
他擡手放在鼻端,隱約有她身上的幽幽暗香。
他微笑了一下,將香囊輕貼在脣邊。他這一生,終於沒有癡心空付,他用他的心,到底是換來了流素的心。
她將她的心一針一線繡入香囊中,如那朵鈴蘭,只爲他而綻放。
那日,浮現在玄燁眼前的是流素生命中最後的笑容,透明絢爛,如曇花一現。
而今他所有的記憶或許都要消散,但唯獨關於她的那一段,他不願失去。他生時銘刻於心,哪怕身後也要帶入地下。
他猶記得當年承諾過,生同衾,死同穴。她當年或者不信,因她不過是名庶妃,哪有與他同入陵寢的資格。
但是他不會忘記。哪怕他最終仍不能給她一個皇后的名分,至少他還有讓她葬入帝陵的權力。
他眼前的光暈中,流素的身影漸近漸清晰,微笑着向他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