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撫掌笑道:“若非你喜歡莫展顏的琴技,將她要了去,只爲今日這曲,朕倒想將她賜了給陽笑做妾侍。”
流素心頭涌上矛盾之意,卻見容秀立即跪拜下去,垂首道:“奴才雖卑微,卻也不甘爲人作妾,況且奴才銘感主子知遇之恩,只願伺候她終老而已。”
流素一怔,卻沒想到她這麼快便回絕,又是猶豫又是疑惑,卻聽玄燁道:“想不到小小一名樂工,心氣倒高,以你才色,爲人正室也無不可,但是陽笑是朕身邊最倚重的御前侍衛,他的正室至少也要是公卿王候之女,朕總不能讓他娶個宮女爲妻。”
容秀道:“奴才自知山雞難與鳳凰配,亦不存此念。”
玄燁笑道:“你不願意便算了,朕倒怕他更不願意。”轉臉向流素道:“說也奇怪,旁人在陽笑這年齡早已三妻四妾,兒女繞膝,不知他究竟是怎麼想的,始終不願娶妻,連個妾也不曾納過。”
流素眼波一轉,道:“難道他喜歡流連花街柳巷?”
玄燁笑着搖頭:“從所未聞,他好像天生對女人就不感興趣一樣。”
流素掩口而笑:“莫非他要娶個天仙不成?”
“朕也這樣想。”
“好了皇上,這可是人家的私事,您就算貴爲天子,也不宜插手。”
言笑之間天色漸暗,遣了樂工舞娘,回了東暖閣用了些簡膳,流素便由容秀伺候着洗漱。
兩人獨處時,流素輕聲耳語道:“剛纔在外頭看見陽笑,他喜歡在乾清宮外一角吹簫,我今夜可以讓你留在外頭值守,想不想去看看他?”
“不去。”容秀神色冷硬。
“怎麼了?”又想起她剛纔寧可冒犯天顏也要拒絕皇帝賜婚,流素心生狐疑,悄然道:“你一口回絕皇上,難道不想嫁給他?他爲了你這麼多年未曾婚娶……”
“我和他從來只是陌路人,相見不過三兩面而已,談什麼婚嫁?”
流素微微一笑:“你要嘴硬,也由得你,只是世間最難得兩情相悅,能遇上已是百年之緣,更何況相偕連理……你要放棄這個機會,只怕終身遺憾。”
容秀目光晶瑩,好半晌才鬱郁道:“滿漢不能通婚。”
“皇上要將你賜給他,必定會給他擡旗籍。”
“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嫁給他。”
流素凜然心驚:“你的意思是……”
“陽笑是個漢人,他一日不入旗籍,皇上對他一日難去疑念,如果他不想做旗人,我答應嫁他,就是在給他出道進退兩難的題。”
流素輕吸口氣,默然不語。
“更何況漢幫那麼多兄弟姐妹死於朝廷之手,我卻在這裡安樂嫁給一個清廷侍衛,我沒辦法原諒自己。”
“你又說這種話,別忘了你自己可是個滿洲人。”
“噓。”容秀剛讓她噤聲,便聽玄燁喚她的聲音傳來。
流素微微苦笑:“你自己斟酌吧。”
翌日聽岑蘇海偷偷捎了郎子騫的口訊,讓流素設法出宮一趟,以證她中毒之況。
這件事着實令她爲難,歷來宮嬪絕無私自出宮先例,縱奉駕出宮,也都是大隊人馬浩浩蕩蕩,絕不得自由,可如今郎子騫傳話,必定是不欲更多人知曉,而且所做之事也不方便在宮中進行。
岑蘇海又道:“臣也說此事匪夷所思,不可能辦到,可郎子騫說娘娘若想知道真相,就必須設法出宮。”
流素輕嘆口氣,如今她想出宮,不說難於登天,怕也簡單不了多少了。但還是應承下來,讓他去回郎子騫,她一定設法。
岑蘇海很是意外,道:“娘娘怕是有些異想天開了,莫說您的身份,只說如今才小產二十餘日,又身罹奇疾,皇上怎麼可能讓你隨意出宮走動?”
“本宮更想知道真相。”
岑蘇海只得應命退下。
是夜玄燁過來,流素本以爲要費盡口舌,施展渾身解數才能求得出宮旨意,不料他只是面現爲難之色,並不一口回絕。她向來要求少,極少爲自己求他什麼,何況當此非常時期,他對她幾乎是千依百順,實在不忍拒絕。
流素只借口說回宮後一直未曾裁量新衣,因不久便得知有了身孕,跟着內務府所製衣衫盡皆寬鬆,如今抱恙,身段卻比往日更纖瘦,想要去浣菱繡莊裁量幾套新衣。
玄燁沉默一陣,點着她的鼻尖道:“你只給朕出難題,不說是自己想要偷溜着出宮去玩,還是想去看謝流波?”
流素軟語嬌嗔:“皇上既然看透了人家的心思,又何必揭穿?嬪妃除奉駕之外,一生再難得機會出宮,臣妾時日無多,只是想散個心……”便被他捂住了脣。
流素看他眼中憐惜之色大作,便知他心意動搖,又牽着他的手輕晃了幾下:“臣妾只去浣菱繡莊,而且是悄悄地去,不會讓人知曉。”
他哼了一聲:“自然是悄悄地,若讓人知道,朕這樣破壞祖制宮規,卻怎麼向六宮嬪妃交代?”
這就算是答允了,流素一喜之下環着他的脖頸,踮起腳尖,柔軟的脣瓣在他脣上一觸,即刻又飛紅了臉垂下頭去。
玄燁心神激盪,笑道:“你要做壞事便來賄賂朕,只這一下,連付利息都不夠的。”
流素嬌靨如花,輕笑答:“御醫說百日內不得侍寢,皇上再不甘心也是沒法子。”
玄燁又哼一聲:“且記着秋後算帳。”終究還是很不甘地將她抱着親暱了一陣,才安心入睡。
流素出宮這件事,實在是要做得萬分隱蔽,玄燁連紫禁城門值守侍衛都安排妥帖了,又讓她和容秀更換了侍衛衣衫出宮,至於展柏華和羅碩等太監本是可以出入宮禁的,得了諭旨便和她們分開先出宮候着。
流素知道,她能得這份異乎尋常的恩寵不但是出於皇帝的寵愛而已,更是因爲她時日無多,他捨不得在她病痛加身時更多一重失望而已。
不過出了宮門看見陽笑與幾名侍衛時,她還是震驚了片刻纔回過神。
原來他對她的安危還這樣重視,不惜讓幾乎寸步不離的陽笑出宮來保護她。
“皇上未免小題大作了,本宮……我現在是以尋常富家公子身份出遊而已,誰會難爲我?”
陽笑笑道:“那便請這位小爺快去更衣吧。”
流素笑着跟他去換了事先備好的便裝,浣菱繡莊出入的也非富即貴,穿得太寒酸到了莊外便要被人趕走的。
相對一看,容秀宛然是個俊俏書僮,只是這副假臉總是沒什麼表情,流素不免有些遺憾:“你如今的模樣雖然不錯,可還是不如你本來面目。”
“有什麼關係,重要是不讓人認出我來。”容秀仔細端詳她一下道:“不細看也罷了,常年行走江湖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你的女兒身來。”
“你穿男裝不也挺像麼,爲何我就不像?”
“步伐、體態、容貌,都太過嬌弱,哪裡像個男人。皇上是該派人保護你,否則被登徒子調戲了便有損皇家體面了。”
“啐,你現在學得一張油嘴。”
浣菱繡莊果然不愧爲京城第一繡莊,整個莊子屋宇鱗次櫛比,錯落整齊,其排場很難令人相信不過是座繡莊而已。
流素遠望着,心中不禁感嘆佟家財勢非凡,一個外室都能如此金屋藏嬌。她並不知道浣菱繡莊生意做得極大,除御用貢品、官宦人家成衣製作外,還經營着布帛生意,憑着佟國維的關係在官商兩道都混得極好。
同時流素又想,當年明珠請到謝流波這樣的女子爲她做女紅師傅,不知要耗費多少財力心力,他到底意欲何爲?但這樣的念頭不過一閃而過,事過境遷,她更害怕想起關於納蘭府的任何人與事。
玄燁大概早有吩咐,繡莊老闆娘謝眉生見到她時,雖然沒有跪地直稱娘娘,但神態之恭謹足令她身邊的人都吃驚不已。
流素聽到這個名字時,先想到的是秦淮名妓顧眉生,待見得她皓腕雪肌,翠黛煙眉,步態搖曳生姿,不禁又暗歎佟皇貴妃這個老爹真是好眼光,不怪他能如此寵愛這個外室,謝眉生真真是個令人傾倒的女子,想必謝流波那樣可人的風韻便是襲自她姐姐。
先是在莊裡量體裁衣,一切如常,跟着謝眉生遣開了身邊人,便帶他們前往莊後去見謝流波。
一路上寂靜無聲,謝眉生並不是個多話的人,雖然看上去風姿撩人,神態卻很持重。
謝流波屋裡有人聲,敲門進入後,見內室轉出一名少女,看着才十四五歲,眉目間宛然便與謝眉生有神似之處,只是少了些成熟風韻。
“師傅。”少女施了一禮,神態並不如何恭敬,卻好奇地打量流素等人。
謝眉生輕斥:“無禮,怎麼這樣看着客人,出去。”雖是呵斥,卻無責備之意,倒有幾分憐愛。
流素心中一動,聽這語氣,看這神情,這少女多半是她和佟國維的私生女纔對。她終生未嫁,當然不能承認這個女兒。
流素便好奇地多看幾眼,心想這多半又是個皇帝的小姨子,只是沒機會讓她那多情的姐夫相中冊封了。否則如此風流婀娜的女子,又該惹不少人嫉妒了。
謝眉生解釋道:“小徒箬兒,不識禮數,請貴客勿怪。”
箬兒笑嘻嘻經過流素身邊時,卻回頭道:“這位姐姐身上好香。”然後扮個鬼臉一溜煙逃了出去,想是怕謝眉生再責罵。
流素心中一陣挫敗,看來容秀說得不錯,她扮男人的確失敗。
“外頭是誰?”謝流波嬌慵軟膩的聲音傳出來。
流素微微一笑:“多謝謝老闆了,我自己進去好了。”
謝眉生又說了幾句客套話才退下,流素道:“你們在外頭候着。”目光一轉,笑道:“展顏,你讓陽侍衛陪你去繡莊裡四下看看,有什麼好看的花樣和繡品,買些帶回去。”
容秀知道她的用意,遲疑不語,陽笑卻應了聲,看着容秀。
容秀只得跟在他後頭走出去。
踏進內室,一名女子迎窗而坐,風裳水佩,纖手香凝,正執着一隻繡花繃子,朝流素望過來。若非她身下座椅上有兩隻巨大的木輪礙着眼,真是風情更勝初見時。
“謝諳達!”流素喉頭一梗,搶上幾步在她膝前蹲下,像個孩子似地仰望着她。
謝流波早得了訊息知道她要來,摸着她的臉淺淺一笑:“真是個傻丫頭!你如今已經是宮中的貴人,不該如此失態。”
“但是我仍是你的徒弟。”
“我們一直都是朋友,不是師徒。”謝流波指指身邊,“坐,屋裡也沒有茶水,我叫人倒去。”
“不用了,我的來意你是該知道了。”流素是讓謝氏悄悄給她傳話的。
“我知道,你要請的人,我怎麼也會想法子幫你請到的。”
“借你的地方見人,只怕給你帶來麻煩,可又沒有別的好去處。”
“不用怕,在宮裡我什麼也不是,在浣菱繡莊方寸之地,你還是安全的。”
流素搖頭:“我倒不怕危險,只是不想被人知道行蹤。”然後向她簡略說了別後遭遇,其實謝流波早已聽謝氏說過這些,只是再由流素轉述,箇中緣由瞭解得更清楚些而已。
“這些年,你在宮中日子不好過。”
流素微微苦笑。說不好過,她一身恩寵還羨煞了旁人,這個中甘苦,卻有誰知。
不多時那叫箬兒的小姑娘引了兩個人入內,一個正是郎子騫,另一個神父打扮,是個森目高鼻的西洋人。只是這兩人古里古怪,推了輛小車進來,蒙着黑布,下面不知道是什麼。
流素一時判斷不出他是哪國人,只能微笑點頭。
“這位是法蘭西傳教士殷弘緒,這些日子以來,老夫和幾名傳教士一直在探討娘娘的病情,他們帶來的一些西方醫學著作,很有啓發性。”
流素心想,這老夫子要研究西方醫學,跟她探討要比和這些傳教士探討可靠多了,只是這話卻不便說,靜聽他又解釋了一番殷弘緒的身份,心想法語她可不會,交流起來不免障礙。
誰知殷弘緒的中文說得很是清晰,雖然有些生硬,卻基本能聽懂:“我們把每盆花都研究過了,甚至嘗試着在一些兔子身上做試驗,您看。”
揭開黑布,下面是一盆開着花的植物,紅得十分妖嬈烈豔,流素記得郎子騫才搬走的時候這盆花還只含苞待放。
另有幾隻籠子,裡頭裝着白兔。
“這花我從沒見過,是內務府送去的。”剛從南苑回來時,內務府送了許多花去,似乎也有嬪妃送的禮,混合在一處,她已經不大記得了。這盆花一直沒有開過,葉子看上去也是普通,是種肉質植物。
殷弘緒點頭道:“這種花我也從未見過,連聽都沒有聽過。近來我給兔子餵了些這種花的葉子,看起來沒有中毒症狀,但是卻發現了另一個問題。”
郎子騫解釋道:“老夫在古籍上看到過類似娘娘這種症狀記載,但是起初沒有見到與這花相關的記載,因爲殷弘緒後來查到的這個問題,又翻了很多典籍,問過了很多人,後來有個花匠告訴我,這種花本身無毒,但是它有個很奇怪的特性,你摸摸看。”
流素伸手過去在花枝花葉上撫摸過去,輕咦了一聲。
很奇怪,那花竟然和人似的,有一定溫度,摸着溫熱柔滑猶如人的肌膚。
“就因爲它這個特性,以致於有種很特殊的小蟲可以附之存活。”
跟着殷弘緒已經從小車上又摸出一樣東西來,看着黑黝黝像個吹火筒。天知道他這小車上還有些什麼稀奇古怪的物件。
他伸手摘了一片葉子放到窗下桌上,招手道:“請過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