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騎着那匹踏雪慄紅馬緩策繮繩,樑九功在側跟着,他向來沉默端凝,與魏珠的機靈油滑恰成對比,流素與他也搭不上什麼話,便單手控繮,另一手輕撫馬鬃,對那馬兒道:“你有幾歲了?有名兒沒?本宮給你取個名字,叫什麼好?”
樑九功突然開口道:“娘娘,它有名字,它叫蒼暮。”
“蒼暮?怎麼取這樣的名字?瞧着還年輕,怎麼就暮色蒼然了?”
樑九功答:“不知道,新招募的馬房小廝小山子養大的,說它本來就叫這名字,不過奴才看這名字也不是小山子給取的,他識的字勉強也就可以寫自己的名字,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都不會懂。”
流素有片刻的恍神,小山子?不會是這麼巧合吧,那個養馬的少年……嗯,應該不可能,這麼尋常的農家名字,一抓就一把了,何況漢幫那個少年是叫小山,不是小山子。
正說着流素忽覺得自己經過的這片園子不是來時路,詫然道:“怎麼來時沒有從這裡過?”
“南苑裡園林衆多,路徑迂曲千回,可以走的路徑有很多,娘娘不必擔心,奴才還是識路的。”
流素點點頭,微仰頭看着這片林子,風過翠搖,碧影生姿,是叢生的鳳尾竹和菲白竹,一眼望過去林濤起伏有致,竹篁清幽,偶有鳥聲空鳴,錯落間有幾間粉牆黑瓦的小屋,前後竹籬環繞,野薔薇順着攀爬牽扯,深深淺淺的粉白紫茵,青草地鋪天蓋地地漫延開去,零星野花點綴其間,極是質樸曠達。
“這裡有人住嗎?”
“回娘娘,是幾個御前侍衛,不過都跟着皇上行獵去了。”
雖是這樣說,可走近了那竹籬小屋的時候,她看見陽笑從屋裡走出來,樑九功就和他打了聲招呼:“陽侍衛。”
陽笑點了點頭:“九功,正巧看見你,上回你讓我捎帶的一些東西我擱在屋裡了,你去拿一下吧。”
樑九功便看着流素:“敬嬪娘娘……”目光是在請她示下。
“去吧,本宮在這裡等你。”看着樑九功進了屋,她才問:“你們很熟?”
“還好,同在乾清宮當差,總是朝夕相見的。”
流素笑一下下了馬:“你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陽笑微笑了一下:“走吧,到屋裡坐坐。”
流素跟着他進了廂房,裡頭陳設簡陋,一張鐵梨木八仙桌,兩張黃藤椅子,桌上一套官窯粉青釋底山水畫茶具,其餘別無它物。
陽笑倒了杯清茶,流素便坐下接着,問道:“你也不怕人言可畏。”侍衛與嬪妃私會,尤其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無論有沒有事,抓住了都是一併死罪。
“這會兒都在狩獵。”
流素便默然一笑,她早看出事非偶然,樑九功會突然換路徑已是蹊蹺,見着陽笑居然不行大禮更是不合常理,論品級一等侍衛是正三品,樑九功是乾清宮總管,首領太監本屬八品,他雖破例升爲正六品,見了御前武官總不可廢禮的,可見他與陽笑的關係並非僅僅朝夕相見而已。
再說什麼替樑九功捎帶物品就更是明顯的破綻,既然朝夕相見,哪日不可以交付,非要當着她的面?宮內私相授受應受罪罰,雖私下裡這種事從沒斷過,也不至於要在她跟前正大光明地說。
“柔嬪被人下毒的事已解決了麼?”
流素沒想到他問這個,怔一下道:“不算解決,仍在追查,涉事的於今已死了四人,皆是那晚誘我入陷阱的人下的手……”
“只有三個。”
“三個?”
“還有一個是我殺的。”
流素吃了一驚,險些連茶盞裡的清茶也潑出來。
“你以爲全是他殺的?”
流素低頭一想:“沒錯,三個死於大力金剛指,只有一個是溺斃。可你爲何要冒險下手,將這事牽扯上身?你不動手,他也會滅口的。”
陽笑看着盞中清茶淡淡道:“你真以爲你有必勝的把握?你在皇上跟前說的話是否能成爲真相,全在於皇上對你的信任,而你把自己的生死懸在皇上的信任上,真是危若累卵。”
流素心中微微一沉,並不說話,但那時候她只能孤注一擲,沒有辦法,承認了下毒的事,她就面臨戧害宮嬪之罪,誰也不能證實她當時添加蘆薈汁的劑量是安全的。
“沒錯,那來歷不明的女子的確是可疑,但你說她身着廚娘服飾幫抒寧打下手,是沒有任何人可以作證的,但若有人證明她是正當途徑進了南苑,而當時又不可能出現在御廚房,那你的話就會成爲一句謊言,即使皇上信任你,也沒辦法庇護你。只有她死了,便成了兇手殺人滅口,她的來歷也就不會有人證明。”
流素猛然盯着他:“你知道她的來歷?”
“我知道有什麼用,沒有證據,誰會相信?”
“所以你就殺了她,指使她的人知道東窗事發,關鍵人物已死,再耗費力氣去證實她的身份反而不智,索性推得一乾二淨,直接把與她相干的人再滅了口。我只是想不通,她到底是怎麼混進南苑的?”寧鳳倫應該做不到這一點,一個假宮女,憑他武功再高,心計再深,也不能手眼通天。
“如果是尹德弄進來的呢?”
流素手中一緊,茶水晃了幾晃。尹德是皇后的四哥,……皇后的兩個兄弟尹德和阿靈阿現今都是侍衛兼佐領,又份屬國舅,參與行獵不足爲奇。但是這樣說來,柔嬪中的毒豈不是……
“你覺得,柔嬪是自己給自己下毒,然後再嫁禍於我?”
陽笑搖頭:“這個我不清楚,你不妨先這樣防備着,卻不能因此而定論,後宮之事難以明辨,爲了爭上位排除異己,相互利用踩踏、戮害親人的也在所多有。”
流素默然,程官女子曾說過,皇后設計柔嬪侍寢,柔嬪自己是不願意的,雖然最終還是順從甘願,並不代表她就一定和皇后一路。這次焉知又不是皇后利用殘害自己親妹妹的手段來陷害她?後宮腌臢骯髒之事諸多,極難定論。
但至少對柔嬪要多一分提防之心,倘若柔嬪就是這麼心狠,冒着生命危險也要剷除她呢?
“我本不想與後宮之事扯上太多幹系,但那個會大力金剛指的人已經下手殺了三個人,如果他對你下手,防不勝防。”
“他不會輕易對我下手的,若無必然把握,他殺了我只會令皇上徹查此案,追查下去他難逃干係。”
“但他已經殺了三個人,也曾對你下過手。”
流素淡定地笑一下:“那三個人他可以殺,而且我料定必定還會有頂缸的出來,皇上不一定會對這三個無名之輩詳加追查,但若是宮嬪死了,便不會這麼容易,何況我住東偏殿,皇上住正殿,守衛森嚴,想在方寸之地動手,哪有這麼容易?”更別說這幾日玄燁還召了她侍寢,皇帝身邊大內侍衛衆多,寧鳳倫縱然身手不錯,也絕不能得手。
“至於他上次敢對我下手,是因爲抓住了納蘭揆敘和我的關係,有前車之鑑,我和納蘭揆敘都不可能再上當。”
“那是最好。但只怕他根本不畏生死,寧可搭上自己一條命也要對你不利。”
“他不會的,他不知多愛惜自己的命。”流素微笑起來,寧鳳倫未必怕死,可是他身份特殊,他若一死,端嬪亦難免要死,爲了端嬪,他無論如何不敢拿自己的性命作賭注。
“他能佈下那個局,又敢潛藏宮中,並不像畏死之人。”
流素笑道:“一個藏身宮禁中十年的男人,就算不畏自己的生死,也會想想他身邊的人。”
陽笑微怔,然後瞭然不語。
流素看他一眼笑道:“你下手可真快,才得知消息就找出了人還滅了口……”他說到殺人的時候,亦是眉毛都不動一下,流素不禁暗歎了口氣,江湖和朝堂,都是一樣的冷血殘酷吧,一條人命灰飛煙滅,不過是區區一句話而已。
“既然不需要我爲你解決那個人,那也就沒什麼可說了,九功在外頭等你,你自己小心。”
流素抿了一口茶淺淺一笑: “你這樣關心我,我真的很希望能有叫你姐夫的那一天。”
陽笑的眼神黯了一黯,第一次沒有迴避地正面答道:“不可能了,能避開生死相對的那一天就已經是萬幸。”
已經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了麼?流素的笑容凝在臉上:“難道不能讓秀姐姐迴避……”又覺得這是不可能,容秀的個性她不是不清楚。跟着低下頭,看着杯中的明前龍井,新上的貢品,連她也不過得了二斤,居然會賜給陽笑區區一個御前侍衛,這份恩寵亦非尋常了。越是這樣,陽笑越沒有退路,不是麼?
“如果有不方便的事,只要不是太爲難,你可以向九功求助。”
樑九功雖是太監,卻非等閒人物,流素當初連魏珠都要精心籠絡,何況是他。只是樑九功軟硬不吃的性子不易拉攏,她纔沒動過念。
“你倒和他關係不錯。”
陽笑只笑了一下,流素卻再也無法從他臉上看到那種雲層乍破、陰霾盡去的笑意。人的感染力來自於內心,憂於內而形於外,即使他再灑脫,也只能做到貌似淡然而已。
出了門見樑九功牽着馬在候她,流素很自然地翻身上馬,亦不見陽笑出門。樑九功一路無話,她自然也不會找話說。
回到行宮內,樑九功自牽着馬離去。
流素過了穿堂,見端嬪蹲着在院內清點垂釣的收穫,袖口挽到半臂,露出一截皓白玉腕,朵藍站在一邊微笑,寧鳳倫亦蹲着幫她清點,卻不防一條二尺來長的青魚猛然蹦跳起來,濺得三人一身水花,端嬪驚呼一聲,寧鳳倫敏捷地揮臂成弧,單手便將魚身拿捏在手中。
剛釣上的魚滑不留手,何況加上騰躍之力力量亦不小,他五指成勾,捏得魚身深陷,竟只能撲騰,半分也無掙扎之力。
端嬪驚魂稍定,笑得像個孩子般純真:“這傢伙可真厲害,垂死還要掙扎一番!”
看這麼大的魚就不可能是端嬪釣上來的,定是寧鳳倫的手筆。他隨手又將魚扔進深桶,笑道:“你沒事吧?”擡起另一隻乾淨的手去試她臉上被濺上的水花,神色溫柔,語調體貼,仍是宮女聲調,但流素曾聽過他的男聲,知道這不過是長年僞裝出來的雌腔。
端嬪眉梢眼角皆是笑意,恍然如二八少女,竟比平日美麗十二分。
流素瞧得怔住。
跟着三人便發現了她的存在,臉上笑容蕩然無存,方纔一幅溫馨畫卷彷彿被迅速收攏,束之高閣。
“妹妹這麼早就回來。”端嬪笑得略有些勉強,她作戲的功夫比寧鳳倫要差些。
寧鳳倫與朵藍向流素施禮,她便緩步過去,看着桶內兀自遊弋的魚,大小約摸二十多條,微微一笑:“端嬪姐姐收穫頗豐啊,居然還釣到這麼大的魚,真是好運氣。”
端嬪笑道:“這條是鳳倫釣上來的。”
流素點點頭:“這桶魚加上水怕不有七八十斤,難爲鳳倫和朵藍了,從鳳河那麼遠擡回來,也不叫幾個太監幫忙。”
寧鳳倫笑容鎮定:“不礙的,兩人合力勉強也可以,咱們都是粗使奴才,沒有那麼嬌貴。”
流素笑盈盈道:“鳳倫真是客氣,本宮孤陋寡聞,想要請教個問題,大力金剛指是哪一門的粗陋功夫啊?”
寧鳳倫看着她笑道:“娘娘說的奴才不懂,不過奴才自幼做粗活出身,有些力氣倒是真的。”
流素知道寧鳳倫向來是滴水不漏的表情,於是不去理他,轉向端嬪,果然見她臉色有些蒼白,方纔強行擠出來的笑容也已消失,默默站在那裡不說話。
寧鳳倫很自然地伸出手去,端嬪便搭上他的手,輕聲道:“咱們回去。”
寧鳳倫順從地點點頭,朝流素笑道:“敬嬪娘娘,奴才失陪了。”
朵藍的鎮定功夫竟不遜於寧鳳倫,雖然沒有笑容,卻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靜靜站着。
流素看着三人離去,喃喃道:“好一副郎情妾意,竟教我不忍下手呢……可是我若饒了你們,你們又怎饒得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