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鑑正奉了茶上來,蘇麻喇姑便動作輕緩地拿茶盞輕沏着茶葉沫子,靜靜地彷彿在等流素自己思索。
“這些話是太皇太后讓你來說的吧?她老人家既然不喜歡本宮,又何必要勞姑姑多走這一趟。”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她不再是能輔助幼主,撐起大清江山的堅韌女子,而只是個疼愛孫子的祖母,如今的她更在意的是皇上的悲喜。娘娘您食不下咽,夜不思寐,皇上卻也跟着您一天天憔悴下去,難道您都絲毫未有察覺?”
流素秀眉輕顰,憔悴中透着幾分迷茫,神思不屬。
“娘娘也許覺得您的日子所剩無幾,並不顧惜,可有人卻很在意,他甚至不惜任何代價,哪怕只是讓您在這世上多存留一日。娘娘,人活在這世上,有時候會覺得生命的意義,並不只是在於自己的喜惡愛慾,更多是爲了身邊的人。”
流素並不言語,睫毛卻漸漸濡溼,眼神明暗交織,悲喜難辨。
這些話她聽到的太晚,似乎已經不是正確的時候。但在她心海之中,永遠近在咫尺卻朦朧不清的那個身影,卻漸漸清晰起來。
清晰得彷彿觸手可及,連眉眼間的溫柔憐惜之意都那麼真切。
“奴才該走了,有些事娘娘自有斟酌,輪不着奴才多嘴了。”
“謝謝姑姑,冰鑑,送客。”
容秀待她們走遠,纔在牀邊上坐下,問:“想不想吃點什麼?”
“我要想一想。”流素神思恍惚,眼神迷惘之中漸漸流露出一絲悽楚而憂傷的情愫。
容秀淡然一笑:“還說你不是喜歡他。”
流素心中一悸,摸了下臉頰喃喃道:“我現在看着很喜歡皇上麼?”
容秀拿了面小圓鏡遞給也,揶揄道:“你現在看着一臉思春。”
流素登時面上發燒,啐道:“你什麼時候會說這種笑話了?”
“從你會思春起嘍。”
“姐姐!”
容秀拿帕子拭了下她眼角的淚漬,嘆道:“你要是喜歡他,沒有誰會說你錯的。以前我恨皇帝,在我眼裡,他只是個殺戮和權謀集於一身的當權者,從沒想過他也是個有喜怒哀樂愛惡欲的人。但這陣子,我在你身邊日子雖然很短,卻已經足夠看出他對你的心意了。別說他是個皇帝,就算只是個尋常的男子,能做到如此地步,也已經很不容易了。”
“你倒是覺得他很好?”
“我是不喜歡,你喜歡就好。”
“我也不喜歡,我不喜歡和那麼多女人分享一個男人,我更害怕他的情不能長久……”
“你是從來沒有相信過這個男人,你是在害怕和迴避。”
流素沉默了良久,才輕聲道:“我的時日已經不長了,如果我自己不能得到快樂,起碼我要讓身邊的人因爲我而愉悅些。秀姐姐,幫我梳妝。”
“你真的覺得這樣做會對他更好些?他喜歡你,你現在對他越好,他越無法面對失去你的痛苦。”
“我不這樣想,如果我真的非死不可,希望我活着的每天,都能成爲他將來偶爾想起我時快樂的記憶。”
鏡子裡的流素,精心妝扮後彷彿氣色好了許多,眉含煙翠,頰凝胭脂,秋水澄明。
容秀心中暗歎了一聲,這樣也好,就讓她這樣一葉障目下去吧,本想點醒她,奈何這樣冰雪聰明的女子,卻偏偏在某方面愚笨得要命。
玄燁過來的時候,聽見浄淙之音,一時疑是幻覺,稍一遲疑,問道:“聽見有人彈琴麼?”
魏珠道:“應該是莫樂工吧。”
“她的琴藝比這高明得多。”玄燁踏入明德堂,見流素身着一襲水藍繡百蝶穿花常服,梳了個簡單的兩把頭,簪了枝鑲貓睛石點翠鈿子,淺黛素妝修飾後掩蓋了之前的憔悴,素淨的衣飾更是襯得她容顏絕俗,奪一室華光。
“皇上。”一曲終了,她才起身盈盈下拜。
“今兒怎麼覺得你有些不一樣?”他也真沉得住氣,到現在也沒見着如期的一臉訝異。
“有什麼不一樣?”
“精神好了許多。”他伸手托起她瘦得略尖的下頦,眼中滿是憐惜之色。然後看見桌上一隻空碗內殘餘着些羹湯,微怔道:“你吃了些東西?”
流素淺淺一笑,容秀冰鑑便收拾了東西退下。
“朕原想跟你說句話,看來是不用了。”
“皇上想說什麼?”
“朕忘了。”口中這樣說,眼中卻閃過一絲狡獪之色。
“皇上總是這麼小氣,連句好聽的話也捨不得說。”
“好聽的話,你不是已經聽人說了?別告訴朕,今天沒有人來過。”他微笑看着她。
流素轉了轉眼珠:“皇上鼻子這麼尖,難道又聞到誰的香氣了?”
“不是每個人來過都會留下香氣的。但是你突然改變了,當然是因爲聽到了你喜歡聽的話,也許這些話由他人口中聽來,會比朕說的更動聽。”
流素輕輕環住他的脖頸,微笑道:“那皇上猜猜,臣妾聽到了什麼?”
他答非所問:“有些事,做了並不是指望得到回報的,有些結,是需要用心纔可以解開的,朕沒有說過的話,是希望你最終能自己感受到。”
她輕伏在他肩頭,嬌柔輕巧像雲絮,溫順地貼着他的身體。
他忽然就想起陽笑說過的話,輕聲俯耳:“你從來都不知道,你在朕心裡有多重要。”
“這話是誰教的?”
“有人說,朕在你面前總是過於強勢,所以你從來都沒有想過,朕不能失去你。”
流素無言。
清晨有些慵倦地醒來,天邊只現出一線曙色,流素翻了個身,才發現玄燁不知何時已起了牀,剛想喚,見他挑簾進來,笑道:“怎麼不睡了?”
“皇上要去上朝了?”
“嗯。”見她只穿了單衣要下牀,他忙道:“這種時候不能受涼的,小產和坐月子一樣,百日內受不得風寒勞累。”
“可是臣妾現在總覺得燥熱難當,昨夜又是一身汗,想去沐浴。”
“讓她們打水升了火盆,伺候你擦身,現在不能坐浴。”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皇上現在怎麼這麼謹慎小心了?”她笑着輕嗔,坐到梳妝檯前開始梳頭。
玄燁給她披了件披風,拿過她手中的梳子。他很久沒做過這些事了,此刻由着牙梳在她光亮如絲的黑髮上滑下,點點旖旎往事涌上心頭,恍然如夢。
手指穿過發間,蘭澤微聞,鏡中人宛如古卷畫軸中一般不真實。
“朕有時候想,你是從哪裡來的,這樣不真實,彷彿隨時都會消失,總是讓人憂心。”
“如果臣妾來自皇上不熟悉的時空怎麼辦?”
玄燁側臉笑:“難道你想離去?”
“如果臣妾要回到自己的時空,而那裡卻沒有權力、江山,皇上會不會跟臣妾走?”
“傻話,世上哪有那樣的地方?”他忽然斂了笑容,“不許再胡說,你不會有事的。”
原來他誤以爲她說的是黃泉冥府。
她輕嘆,低垂的眼睫輕顫了一下,然後笑意輕柔地道:“皇上該走了,不早了。”
“記得吃藥。”他自背後環抱了她一下,俯首用脣輕輕摩挲過她的髮際耳垂。
“知道了。”她自鏡中看着頰邊這個男人,他眼中的繾綣情思,在她臉上流連不去。彷彿是最溫柔的束縛,令她失去自由,卻彷彿又是自甘沉淪。
雖然湯藥很苦,而且流素知道那沒多大效果,仍是按時喝了。
如果能令他覺得有幾分心安,那就喝吧。
意外的是,岑蘇海這回過來帶了郎子騫,說是皇上御準再替她診脈。
郎子騫號了會脈,深鎖眉頭,揹負雙手踱來踱去,然後讓岑蘇海帶他去明德堂裡外四處走動。
雖然不明其意,但流素並不阻止。如此檢索了大半日,郎子騫纔回到屋內,又嘆氣。
“郎大夫到底懷疑什麼?”
“老夫近日來一直翻閱典籍查找關於娘娘的病情,還曾與一名懂西方醫術的教會大夫接觸過,斷定娘娘一定是中毒,但是太醫院那幫老不修不相信。”
流素聞言莞爾,太醫院哪有一幫老不修,他必定是特指孫重。
“本宮相信你,有什麼話,坐下來說,冰鑑奉茶。”
郎子騫目光一閃:“娘娘爲什麼相信老夫?”
岑蘇海忍不住道:“臣也曾四下搜索查尋過,甚至私下裡吩咐羅碩他們仔細盤查了娘娘的飲食起居,真的沒有特異之處,沒有任何毒物。”
流素靜了一會:“如果真如郎大夫所言,這種毒物也不會是輕易被人察覺得出的。”
郎子騫點點頭:“而且絕非是短期可見效的毒,而是長期緩慢滲入人體的,也就是說這東西很有可能現在仍在娘娘身邊,或者娘娘仍在服用這種毒物。”
“本宮頭暈是在回宮後不久即有的事,那時候應是去年臘月底。”
“那時候娘娘開始吃什麼,身邊多了什麼奇怪的東西?”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一一排除可疑之物,卻始終都找不到。流素的飲食都由纖孃親手烹飪,從有孕之後還有兩位嬤嬤在旁監督看管,根本不可能做任何手腳,銀針也試不出有毒。
倘若是日常擺設之物,例如薰香之類,流素又不用,況且香氣不止她能聞到,她身邊的人也必不幸免,冰鑑展柏華這些奴才日常出入,卻沒有中毒症狀,那應當還是隻有她一人中毒。
到後來郎子騫連她的髮梳、首飾、頭油都檢驗過了,仍是失望而已。
岑蘇海忍不住道:“郎大夫,不是我不信你,你自己如今也見着了,真的是沒有。”
“還有個地方。”郎子騫指指殿外搭建的小花圃。
這還是當年寧鳳宸在的時候教過她搭建的,類似於溫室結構,裡頭氣溫較室外爲高,能養植許多嬌貴花卉。
“娘娘從有孕之後不大去打理那些花卉了,偶爾會剪些花插在室內,不過是常見的桃花、梅花、杏花之類。”冰鑑解釋。
“但是花植之物,其實是最易有毒的。”
展柏華嘀咕道:“奴才打理得最多,也不見中毒啊。”
郎子騫吹鬍子瞪眼:“那也要去看。”
流素微頜首,展柏華只得帶着他入了花圃。
過了好一陣,他帶了幾盆花出來,展柏華找了小車將那些花都搬上去,嘮叨道:“你可得小心啊,這些珍稀花卉都是娘娘平時喜歡的,你拿回去養得活麼?”
“老夫不會養花,弄死了拉倒。”郎子騫瞪了他一眼。
流素笑道:“郎大夫要帶回去研究?”
“老夫帶出宮去再研究研究。不過這裡頭至少有好幾種是有毒的,娘娘就不該再養着。”
流素看了一眼,不禁也有幾分佩服,郎子騫未必懂花草之道,可他挑選的這幾盆花當真都是有毒的,除了鈴蘭還有鬱金香、鉤吻、白曼陀羅、虞美人等。
“娘娘怎麼喜歡種這麼多有毒的花?”
“本宮只不過看着好看,也不知道有毒,不過又不是吃它,應該沒事吧?”
“有的花接觸多了也有事,你叫這種花的小太監注意着點。”郎子騫繃着臉恐嚇展柏華。
轉臉又問流素:“娘娘近來病況如何?”
流素道:“若問感受,只有五內俱焚四字可以形容。”這本是形容情緒的,但這病的症狀恰恰就如五臟六腑灼烤般炙熱,她還真想不到比這更合適的詞。
郎子騫點點頭:“那就對了,別的呢?”
“尿色赤黃,似是熱症,但其餘正常。發作時頭暈心慌,眼前發黑,近一月來時有噁心嘔吐,總覺得肺活量不足,好像喘不上氣來。”她一時說溜了嘴,把肺活量都說了出來。
郎子騫皺眉:“什麼叫肺活量?”
“就是……一次大力吸氣後呼出的氣量。”流素怕他再問下去要露馬腳,解釋道:“本宮隨意說的。”
“嗯,其實就是覺得好像有人攫走了你體內的氣息,這和老夫的猜想很近似。”
流素心想他的猜想難道是哥德巴赫猜想,值得擺出如此一臉驕傲的神情來。
“噁心嘔吐和你身懷六甲有關,既然胎已墮了,以後就會好些,但其餘應該不會改變。心慌氣悶等徵兆隨着胎兒流產也會在短期內稍有改善,但長期下去又會發作。”
“對了,因體內熾熱,本宮還愛食寒涼之物,其餘東西吃了直想吐,正如郎大夫所說,近幾日又好些。”
岑蘇海忍不住插話道:“那照郎大夫之意,是不是要更改藥方?”
郎子騫道:“太醫院開的狗屁藥,你愛吃就吃,不吃也沒關係,最多是短期內減輕些你的痛苦而已。”
岑蘇海瞪着他:“難道郎大夫沒有對症之方?”
郎子騫回瞪他:“老夫不是孫重那老不修,病理未明,胡亂開藥緩解症狀,有屁用!老夫現在開不出方子來,回去研究完了這些花草再說。”
“郎大夫別生氣,岑御醫不過是有些憂心本宮,出言稍有不遜而已。”
郎子騫當年遇見她的時候也曾不歡而散,不想如今見她身居高位,反倒和顏悅色,口氣便也緩和了許多:“實不相瞞,老夫其實知道娘娘中的什麼毒,也知道什麼藥可解,但是仍然束手無策。”
“什麼意思?”
流素道:“岑蘇海,你先出去!”
郎子騫見岑蘇海沉着臉走出去,道:“還是娘娘知道老夫心意。那種毒物古籍有載,老夫從未見過聞過,不敢斷定。至於解毒之物,更是虛無縹緲,不敢奢望世上竟會存在,因此目前爲止,娘娘身中之毒無藥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