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宣郎子騫和岑蘇海!”玄燁頓然色變,扶住了流素。
流素拿着帕子掩住口,皺眉掙扎着撐起身子:“臣妾無狀,失儀於聖前,污穢了皇上……”
“這種時候了還說這些!什麼失儀不失儀的,顧惜着你自己的身子纔是最重要的。”玄燁按着她的肩不讓她起身,舉袖拭去她頰邊的血漬,將她摟緊了不放,生怕她動得厲害加劇嘔吐。
流素周身乏力,只得任由他去,昏沉沉靠在他肩上,連睜眼也是費力。
玄燁憂心如焚,不多時又問:“這兩個怎麼還沒來?難道要朕派轎輦去擡他們不成?”
這種時候自然沒人敢接他的話茬,心中均想太醫院離這裡那麼遠,別說郎子騫年邁,就算是岑蘇海年輕腳力快,也不可能轉瞬便到,難道能插翅飛來。
冰鑑和容秀忙着清理塌前血漬,容秀多了個心眼,將濺在玉盂中的血小心用瓶盛了留下來。
玄燁看得皺眉:“留那個做什麼?”
容秀道:“皇上不覺得這血液顏色有些異樣?”
玄燁初時只是心焦,全沒在意這些,經她一提醒,側目看去,見那血液在白色半透明的小瓶中呈現淡粉色澤,果然與一般血液顏色不同。
“敏貴妃已經有一陣子沒有嘔血了吧?”
“是,離上回總有一個月了,之前還都是鮮血,不似這般顏色。”
正說着,外頭通傳岑蘇海已先到了,行色匆匆進來欲施禮,玄燁一揮手:“先來看這血的顏色。”
岑蘇海仔細接過,也是詫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正研究之間,郎子騫也到了,老夫子上了年紀,跑得滿額大汗,上氣不接下氣,倒不似岑蘇海這麼多禮,進來後只敷衍了事道了聲:“給皇上請安。”便自顧搶上前拿過岑蘇海手上的瓶子左看右看。
好在這種時候誰也不會去理會他是否失儀。
每個人都眼巴巴看着郎子騫,指望他嘴裡能蹦出什麼金玉良言來,但結果他良久後開口卻說:“草民叩請皇上,容草民出宮一趟。”
玄燁先是不出聲,繼而雙眉漸豎,眸色森冷,正是要發作的前兆。
此刻流素卻微睜了雙目,探手輕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低聲道:“皇上,由他去吧,郎大夫這種時候出宮,必有他的道理。”
玄燁冷笑:“他選擇此時出宮,莫不是因爲開的方子無效,想要出宮逃避?”
郎子騫卻是個性情狂傲的,昂然道:“該死的活不了,該活的死不了,草民出不出宮,娘娘的命運都是註定的。況且普天之下,莫非皇土,若草民自以爲逃出了皇宮便逃出了生天,未免也太天真了些。皇上大可不必憂心這個。”
“那你這當兒出宮卻是爲何?”
“草民正是爲了敏貴妃的病情纔要出宮一趟,只是這原因卻不便向皇上明言。皇上若信得過,草民以性命擔保,不日即回。在離宮這段時日,若敏貴妃有何閃失,草民以命相抵。”
玄燁沉着臉道:“你的命值幾個錢!”
流素柔聲道:“皇上,無論郎大夫治不治得好臣妾,他的話卻是沒錯,別說將他留在宮中,便是將他處死,臣妾的命也不可能由此轉了,還是讓他去罷。”
玄燁看着她淡白透明的臉色,柔腸百轉,心痛如絞,心知走到這一步,唯有聽天由命,便嗯了一聲,輕聲道:“你好生休息,朕讓他出宮便是。”
當下輕揮了一下手,算是應允了郎子騫。
郎子騫出宮後,岑蘇海按他的吩咐依舊天天送藥,流素雖按頓服下,卻又吐了兩次,吐出的血色一次比一次淡,初時還只昏昏沉沉,到後來完全臥牀不起,一天中有大半時辰是在昏睡。
這日玄燁剛退朝,便聞展柏華已等候多時,匆匆過去,見他滿頭大汗,伏地道:“皇上,敏主子她……她……”
“怎麼了?”玄燁疾步上前,厲聲喝問,心卻直往下沉。
“主子她今晨嘔吐一次後便昏迷不醒,無論怎樣叫都沒有絲毫反應……”
玄燁只覺陽光刺目,照得他一陣天旋地轉,險些站立不穩,幸而魏珠機靈,搶上前扶了一把才立定身子。
“備轎輦,去啓祥宮。”他定了定神,沉聲道。此刻他其實更想疾步趕去,但竟然全身發軟,只怕自己走不了幾步便要摔倒。
流素靜靜臥在塌上,臉上血色盡褪,膚色剔透,宛如玉雕,無論怎樣喚都是不應。玄燁探指搭脈,脈象奇怪微弱,從所未聞,再伏身胸口,心跳緩慢無力,但總算還是有。除此之外,她看着幾乎與死者無異。
“怎麼這樣……怎麼會這樣!來人,快傳孫重!”
岑蘇海也在此刻趕到,聞言忙道:“皇上,萬萬不可,娘娘一直服用郎大夫的藥,孫院判對於近期脈案、藥方及藥效全不知情,臨時撤換御醫,更改藥方,對娘娘的病情毫無裨益,只怕反受其害。”
玄燁咬牙道:“人都已經這樣了,你說怎麼辦!”
“郎大夫離去前再三吩咐,無論有何狀況,不得停藥,照娘娘此時情形來看,人雖不清醒,卻一息尚存,唯有以勺緩慢灌入湯藥以維持生息。”
“着人去將郎子騫抓進宮來,哪怕將京城挖地三尺,翻遍了也要找到他!”
這回岑蘇海再不敢多言。
跟着兩日,每次飲食湯藥送來,都是試過後玄燁親自用勺一點點從流素口中灌入,從不假手他人。除了早朝問安,他幾乎是守在塌邊寸步不離,不眠不休。
三日後,郎子騫返回宮中,玄燁初見他時恨不得即刻將他處死,但終究還是什麼也沒說,陰沉着臉由他請了安,捺着性子聽他說話。
卻不料郎子騫卻還賣起了關子:“皇上,請借一步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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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燁冷冷道:“在這裡挺方便的。”
“皇上若不嫌叨擾了敏貴妃,也是無礙的。”
玄燁看了看靜臥的流素,替她掖了掖衾被,又掠了一下她本就梳得整齊的鬢髮,方起了身,吸了口氣:“你的腦袋不過是暫且在項上寄着,今日若不說出個道理來……”
郎子騫微微一笑:“聽聞皇上本通曉醫理,而太醫院那幫老不修又與草民談不到一塊去,因此草民只能將這些事與皇上討論了。”
玄燁不免狐疑地掃他一眼,兩人踱步出了內室,另尋了一間偏殿坐下談論郎子騫此次出宮事宜。
原來郎子騫帶着流素嘔吐的鮮血,是出去尋那個法蘭西傳教士殷弘緒了。此人出外傳教行醫,恰巧不在京城,爲等他回來才耽擱了時日。
兩人在顯微鏡下研究血中寄生的幼蟲,發現所有蟲體都已死亡,包括蟲卵,在適量加溫後也沒有孵化痕跡,因爲血中含有大量排出的蟲卵,所以呈現粉紅色澤,比鮮血顏色要淡得多。但由於這鮮血離體已久,沒有人體適宜的溫度,所以很難說是怎樣死亡的,到底是流素吃下的藥見了效,還是因爲離開她體內纔會死,還需要進一步求證。不過郎子騫是不能帶殷弘緒入宮的,因此他此次入宮,就是帶了那顯微鏡來,只是東西在宮外被攔截下來,還要向玄燁請旨才能去取。
郎子騫仔細解釋了一番,玄燁對於世間有這種東西也頗爲好奇,只是他從未接觸西醫,不免半信半疑。
“西洋醫術自有其獨到之處,皇上若有空,草民可以推薦殷弘緒入宮與皇上砌磋研究。”
“再說吧。”玄燁現在心緒紛亂,哪還有心情去鑽研中西醫學,流素的安危已佔據了他所有心神。
顯微鏡雖然放大倍數不多,但已足夠看清鏡下的蟲體,果然全已死亡。
“那這……究竟說明了什麼?是不是說敏貴妃的病情有所好轉?可她爲什麼昏迷不醒?”
“這是草民與殷弘緒一直在討論的問題,結果一致認爲,那藥對娘娘是有效的,只是它的作用在於令人沉睡,當身體處於這種休眠狀態時,消耗極低,身體也會變冷,當低於這種蟲體生存所需要的溫度,它們就會死亡。要證明這個結論,其一是先看娘娘現在的身體是否變冷,其二是取她體內鮮血立即在鏡下觀察,如果蟲體也是全部死亡,就能證實。”郎子騫想了想又道:“也許現在取的鮮血內蟲體還未完全死亡,那是與用藥時長有關,但只要大半死亡,也就可以證實了。”
玄燁略爲猶豫:“非要取她體內鮮血?”他明知取這點鮮血不會對她有何影響,但想着她早前已失血過多,如今又是這樣衰弱,總是難免心疼。
“那是自然,鮮血離體久了,就無法判斷了。”
待玄燁真到了流素牀前,拿起銀針猶豫良久,竟是下不了手。
雖然郎子騫說只是在手指上劃一道小口子,取一兩滴血即可,但他還是幾番提起針又放下。天下人的生殺定奪都掌於他手,可他卻在這軟香帳中與一枚銀針對峙。望着流素憔悴清減的容顏,他只覺得無措。
照郎子騫所言,這一滴血,便可看出藥效如何,或者也就判定了流素的生死。
郎子騫在簾外等得心急,這種小事,要是他親自動手,早就完事,哪用這麼麻煩,奈何這簾後卻是個萬金之軀,皇帝寵妃,碰也碰不得的病人。
冰鑑與容秀隨侍在側,見此,容秀接過玄燁手中銀針道:“還是奴才來吧。”
玄燁如釋重負,看着她手起針落,麻利地取了幾滴血拿出去給郎子騫,心中忽然有些異樣,不免多看了她幾眼。
這女子神情未免太鎮定,下手太利落,完全不像個尋常宮女。
剛想着,外頭郎子騫已叫:“皇上快來!”他立即拋開了雜念,匆匆掀簾出去,跟郎子騫並頭在鏡下看着。
鮮血內無數小蟲及蟲卵,但大半已經死亡,只偶爾能見少數成蟲尚在活動。
“這是說明她的情況已有好轉?”
“確實如此,繼續服藥,方子不用變,等鏡下蟲體全部死亡的時候,藥可以減量維持,再觀察一段時間,逐步停藥。”
“那時候她還會不會醒?”
“她又沒死,按常理自然會醒,但是這方子從未有人用過,真是不敢保證。”
玄燁心中憂慮,沒注意他語氣不敬,皺眉道:“倘若一直沉睡不醒又如何?”
郎子騫道:“走一步算一步,先保住娘娘的命,倘若真不醒再另尋他法。”
他擡眼看玄燁眼有憂色,心中忽然一動:“皇帝也很喜歡那丫頭啊,倘若她真的就此醒不過來,不知道會怎樣?”目光一轉,道:“皇上,倘若在長眠和失掉性命中選擇,您當如何處置?”
“自然是先活下去。”
郎子騫見他想都不想便回答,捋了把鬍子搖搖頭:“長痛不如短痛,倘若就此長眠不醒,其實還不如死去,草民覺得以敏貴妃剛強的個性,必不願這樣活着。”
玄燁臉色一變,怒道:“朕說要你先救活她!”一頓後冷森森的目光看向他,“你是不是確定她將會長眠不醒了?”
“草民只是要將最壞的揣測告訴皇上而已,萬一人救活了,當真醒不過來,那也是無法可想之事,皇上要有心理準備。”郎子騫對上玄燁的目光,冷不丁打了個寒戰。帝王之威震懾天下,即便如他這般邈視權貴、桀驁不馴的人也心中微悸。
玄燁扶住桌子邊角,五指用力,指節根根發白,似乎要將整張小葉紫檀桌面都捏碎一般。好半晌才調勻氣息,緩緩道:“就算她永遠這麼醒不來,朕也要活的。”一拂袖,回了簾後去看流素。
郎子騫呆了半晌,搖搖頭告退出了啓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