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醫和產婆們一直裡外忙碌,直到大多數嬪妃都支撐不住向皇帝告退回宮,祺貴人顯然也疲累飢餓,精神卻好得很,一直不肯離去,芳汀便陪她坐着。
四妃自然早走了,尤其德宜二妃自己還挺着便便大腹,更不方便久坐。
流素陪玄燁坐着,偶爾說幾句話解悶。
對於生男生女這件事,流素並不着意,她只關心那孩子生出來是否安好健康。
與其餘嬪妃相較,流素這個已知未來皇帝身份的穿越者,很清楚除胤禛外任何嬪妃所生的阿哥都不會有儲位之望。
何況在她眼中,生在帝王家已是一種不幸,參與皇儲之爭、兄弟相殘是更大的不幸,不若生個公主,平安嫁人,了此一生。
不知是否感應到了流素的心聲,佟皇貴妃雖然折騰到翌日凌晨才誕下皇裔,卻果然是個粉嫩嫩但皺巴巴的公主。
其產程雖可說毫不順利,但到底大小平安。
玄燁看了會佟皇貴妃,又向林石保問了情況,孰料他卻沒有答話,出了殿門低聲道:“稟皇上,小公主雖早產不過十日,卻因產程過長、產道狹窄而致窒息,生下來後臉色稍微有些青紫,經急救才得恢復,只怕要調養些時日。”
玄燁皺了下眉:“皇貴妃怎麼樣?”
“皇貴妃娘娘身體底子薄弱,何況這樣的年紀生下頭胎,總歸有些不適,只怕要好好將養,以防落下病根。”
“怎麼都沒句準話?”
林石保道:“皇上是清楚娘娘的身子骨的,這些年藥就沒斷過,藥吃多了,本也會對人造成損害。”
“你去開方吧,務必保着皇貴妃的身體。”看來,他並不大在意那個瘦弱的小公主,也只是去襁褓裡看幾眼,摸了下小臉而已。
已近寅初時分,玄燁過去明德堂坐下,流素見他微有倦色,過去幫他揉着太陽穴,卻被他握住了手,柔聲道:“去睡吧,你身子不適,不該陪朕折騰到這麼晚。”
“沒事,近來吃着藥,好多了。”
“快寅初了,你小憩一會就該去慈寧宮請安,誤了時辰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會不高興。”
“正因如此,這會纔不能睡,否則只怕睡不醒。”
他微笑了一下,反手攬着她的腰,將她帶得跌坐在膝上:“聽說今兒你跟表姐在一塊,聊了些什麼?”
“皇上該不會疑心臣妾說了些什麼刺激她的話才致她早產吧?”
他定定地看了她良久,才微笑道:“當然不會,你和表姐向來相處和睦。”
流素也報以一笑:“臣妾只是想去看看皇貴妃娘娘,臥病這許久,得她多處照拂,卻沒有去謝過。”
他伸手在她臉頰上輕輕撫摸着,輕嘆道:“你待人向來柔善,就算是委屈也不肯說。”
流素心裡迅速轉念,手心裡微沁出汗來。
聽口氣,他已經知道了什麼,那該謝天謝地,她沒有對佟皇貴妃做什麼。
佟皇貴妃究竟和其餘嬪妃不同,是他向來禮敬有加的至親表姐,縱然有些什麼過失,他只怕也會一力迴護……但是他若知道她們的對話,到底會偏袒哪方?
忽覺得他親暱地在她耳邊蹭了一下,柔聲道:“自婧妍之後,啓祥宮幾乎無人居住,長年失修,朕想今年修葺一新,讓你遷進去。”
流素剛想問爲什麼,忽然省覺這樣的話問了未免多餘。她心中暗歎了一聲,到底是什麼都瞞不過他,不但是她,佟皇貴妃亦然。
萬里江山他都能掌控有餘裕,後宮中這些女人,恐怕也不會有多少例外。
寅正時分玄燁洗漱完,流素送他至宮門口折返,見祺貴人正立於廊下朝她看過來。
四目交投,祺貴人下意識地側了下頭,若有若無地迴避了她的目光,彷彿只在仰臉看着日色天光。
流素敏銳地從她閃爍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絲違和感,這是往常從所未有的。祺貴人秉性單純,因而這種強要掩飾的神色格外顯得生澀,反倒令人無端生疑。
流素淡淡一笑,迴轉身去,不想深究她從佟皇貴妃那裡問到了什麼。
佟皇貴妃在一天一夜的難產之後已經虛脫乏力,氣色灰白得像沒有生命的軀體。祺貴人只有悄悄守在她的牀邊,靜候至她醒來。
“我的孩子!”佟皇貴妃醒來時,卻是驚惶失措,全然沒有往日端凝肅穆的風範。
彷彿經歷了不可思議的噩夢,她雙手在虛空中亂抓,掙扎着想要坐起來。
祺貴人和榮靜慌亂地將她扶起,趕緊叫嬤嬤將小公主抱進來,誰也不敢在她跟前提半句林石保交代過的一些話。
小公主雖然像貓兒一樣瘦弱,可粉嫩的臉上看着倒還紅潤可愛,一雙溜圓的眼睛無辜地眨着,白嫩的手指正放在脣邊吮着。
佟皇貴妃漸漸平靜下來,臉上開始泛起一絲笑容,宛如至寶一樣將她抱在懷裡,卻又小心翼翼不敢用力,生怕會有一絲傷害到她。
“我終於有自己的孩子了,紹貞……紹貞,你看她像誰?”
祺貴人仔細分辨着,卻實在無法看出那展不開的小眉眼兒到底像誰,只能赧然輕答:“像姐姐多一點吧……眼睛和鼻子都像。”
佟皇貴妃又側臉打量了好久,才笑:“紹貞,你真不會撒謊,你看她是單眼皮兒,小鼻子塌塌的,怎麼會像我?我雖算不上多好看,可她真是醜醜的。”
旁邊的嬤嬤笑道:“娘娘這是說哪裡話,初生嬰兒哪個不是這樣,長着長着就會變的。”
“是麼?本宮還真沒見過剛生的娃娃,記得紹貞剛生的那會兒我都進宮了,竟然沒來得及看到她落地那一刻,後來進宮的時候,都好幾歲了。”
“是真的,小公主長得真有幾分娘娘的風采。”
佟皇貴妃便輕笑起來,眉眼兒俱是柔和的光芒,竟然半分冷意都沒有。
祺貴人見她心情好,便試探着問起昨天流素爲什麼會過來,又跟她說了些什麼。
佟皇貴妃笑容微凝,卻只是瞬間又恢復了笑意,很是淡然地道:“不過是說她臥病月餘不能出宮,來給我請個安探望一下而已。”
“只是這樣?”
“她再得寵,位分也屈居你姐姐之下,你擔心她會做什麼?”
看着佟皇貴妃淡定的眼神,祺貴人的惶惑卻加重了。
到底是芳儀多心,還是姐姐在刻意隱瞞什麼?
其實祺貴人從情感上來說,和她這個姐姐並不親,正如佟皇貴妃所言,她出生的時候就沒有見過這個已貴爲帝妃的姐姐,後來雖隨父母入過宮,但屈指可數的幾次又怎談得上親熱?何況佟皇貴妃生性不苟言笑,總是令她畏多於敬,敬多於愛,有時甚至覺得端嚴守矩得沒有真實感。
反倒不如芳汀看來喜怒哀樂鮮明的那種存在感。
但佟皇貴妃畢竟是她血緣至親的姐姐,是她父親從小到大的教導中視爲佟氏一族榮耀的發光體。
祺貴人不敢懷疑姐姐的話,卻沒有發覺理智的天平已在不知不覺中傾斜。
是夜,玄燁到承乾宮看望佟皇貴妃,卻只坐了一會便聽榮靜有些驚惶地在外稟報,張九兒突發心疾,未及等林石保趕到便已沒了。
玄燁稍一怔便沉着臉吩咐她去通知敬事房料理後事,看他的神情,對於突如其來的白事衝撞了紅事很是不悅。
張九兒已上了些年紀,素有心疾,只是早不死晚不死,趕着主子添丁這等喜事的節骨眼上歿了,簡直是晦氣之極。
雖有玄燁攔着,佟皇貴妃到底是知道了此事,她失神了片刻,臉上難得得現出哀慼之色來。只是她控制力極佳,何況死的又只是個奴才,再體面的奴才也輪不着主子爲他掉淚,她只是深深吸了口氣,將眼中一薄層水色隱了下去。
玄燁見了她的神情,臉色卻更沉暗了些,卻只吩咐她多休息,又坐了一會便喚人進來伺候,起駕去了明德堂。
經外室見了祺貴人,她略有些忐忑不安地請安道:“臣妾剛到,想去陪伴姐姐。”
玄燁看她神色便知道她在外等候了有一陣,是怕擾了他和佟皇貴妃單獨相處的氣氛,便溫顏一笑,捏捏她的臉頰道:“去陪她過夜也好,你們是親姐妹,說話比奴才們要方便,多安慰安慰她。”
祺貴人一愣神。
踏入內殿,佟皇貴妃有些意外,道:“這麼晚了,你還來做什麼?”
祺貴人答道:“我來陪姐姐,才生養過的人,需要人照應。”
佟皇貴妃難得露出一絲笑意:“你一個小女孩兒會些什麼,況且奴才一大堆,哪裡就用得着你照應?”
祺貴人臉上泛紅:“我雖不會做什麼,卻能陪姐姐聊天解悶兒,知道這時候姐姐最需要人陪着,可我那皇帝表哥卻只顧着去看他的敏貴妃。”
佟皇貴妃臉色一沉:“小孩子家懂什麼?身爲宮嬪,說話不可如此無禮。”
祺貴人微撅嘴道:“可不是麼,明知道姐姐剛生完孩子,小公主身子又嬌弱,偏這節骨眼上張九兒歿了,他竟也不留下……”
“什麼他啊他的,要稱皇上,背後也不可無禮。”佟皇貴妃頓了頓,“你怎麼知道皇上知道了張九兒的事?”
“他叫我安慰你,可不是知道了?”
佟皇貴妃有些意外,總覺得祺貴人單純,卻原來並不遲鈍,單從隻言片語也能判斷出究裡來。
“好了,你既來陪我,就該說些讓我高興的話,不要總是頂嘴。我雖剛生產過,可敏貴妃的病痾日沉,皇上多擔憂些也在情理之中,何況他不是先過來看過我麼?”
見祺貴人不以爲然,她又道:“不管什麼時候都不可逾越禮矩,以後不要管皇上叫表哥。”
“爲什麼?皇上他讓我這麼叫的。”
“姐姐知道那是你們私底下的稱呼,本來閨房之中再過親暱都屬正常,可你昨兒就在大庭廣衆之下也這麼叫了,可見這平日裡要是叫順溜了,脫口就會叫錯,倘若昨兒是當着滿朝文武的面,豈不令人覺得皇上縱容嬪妃,而我這個做姐姐的更沒有調’教好你?就只是聽在其餘宮嬪耳朵裡,什麼樣的想法也都會有,你現在年少不更事,以後便明白人言可畏了。”
流素那邊,自也知道了張九兒的死訊,她怔忡片刻,便匆匆令羅碩去敬事房斂屍的人那裡打點一下,讓他親自去看一下屍體面目。
羅碩在敬事房呆得久了,不但對各種刑訊熟稔之極,對屍體死狀及異常等細節也瞭解得多,回來悄聲稟了幾句,流素便微吸了口涼氣,低聲:“果然不是心疾?”
羅碩道:“脣紺面紫,只看臉色是有點像,但手指的甲縫裡有些許粉末,臉上又太過乾淨,彷彿被人清洗過一樣,雖然衣衫完整看不到身體的顏色,但看着像是服毒後處理過的模樣。”
流素寂然片刻,道:“就這樣死了……他這算是護主,還是害了他家主子?”又搖搖頭,一時困惑於張九兒究竟是覺得連累了主子愧疚自殺,還是有某種不得已的原因畏罪自殺?但無論如何,不可能佟皇貴妃下的手,流素既然追查到張九兒身上並直言質問,便有證據證明她與下毒有關,她已經沒有必要再殺人滅口。
可惟因如此,流素心裡越發對張九兒的死因產生了懷疑,從而追溯到疑心佟皇貴妃究竟是不是真的下了毒。
但以佟皇貴妃的個性,流素知道是無法再問出什麼來,就算盤查下去,也不可能再有結果了,因此這疑惑也只能一閃而過。
恰巧此時玄燁過來,打斷了她的思緒,她便笑着起身相迎。
聽聞他才從正殿過來,問了幾句佟皇貴妃的身體和小公主的狀況,又問他爲何不在正殿留宿,他卻只淡淡一笑。
流素心中轉念,雖不知道他和佟皇貴妃說了些什麼,但從他這種時候摒退奴才與她獨處那麼久便可以隱約猜到,他應該是問過了流素和她之間的對話。
不知爲什麼,流素覺得佟皇貴妃應該是對他說了實話。
就算下毒的真是她,流素也覺得她並不是那種至狠至毒的女人。
不久,宮中開始大興土木修葺啓祥宮,人人都能猜到將要遷入的新主是誰,對此最恨的莫過於安嬪,但是她也很清楚,有生之年是不可能回到啓祥宮了。
同時樂筠被調離明德堂,紅蔻被調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