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靜默幾許,皇后方擡頭顫抖着一一指向滿屋子的雙喜金字與百子帳被,道:“本宮與皇上、芳儀、瑞珊,從小都是一塊兒長大的,可是皇上從來都只喜歡芳儀,不喜歡本宮和瑞珊,你說,本宮哪裡比芳儀差了?你說啊?!沒錯,本宮當時是鰲拜義女,阿瑪也沒有立場堅定地支持皇上,可大婚那年本宮才十三歲,懂什麼朝政大事?怎知道鰲拜與阿瑪那些事!”
安嬪見她聲淚俱下,只能無謂地安慰了幾句,但皇后顯然沒聽她說話,只顧自己發泄:“本宮比皇上大一歲,本也不想嫁給一個比自己更小的孩子,可那時候身不由己。身處朝政未安時,又是輔國公家的女兒,本宮這一生,彷彿生來就是該被政治犧牲掉的,又有哪件事由得自己作主了?阿瑪都不曾爲他的女兒好好着想過,他只想着將本宮送入宮中邀寵鞏固地位,何曾想過鰲拜有一天會與皇上反目,反害了本宮!
他是阿瑪,本宮也不敢有怨言,只認命也就罷了。入宮後時長日久,人非草木,本宮對着枕邊之人不可能全然無情,可是……”那時候他們都尚年少,彼此之間還不會相互防範算計,玄燁雖不愛她,卻也沒有冷落她,少年男女相待,都還是真性情。
皇后漸漸想起自己滑掉的胎,眼中血紅:“那年本宮有喜了,可更得寵的芳儀卻不曾有孕,她心中含恨,又恐阿瑪掉轉頭幫助皇上,當時她阿瑪已逝,蘇克薩哈被鰲拜矯旨剷除,輔國四公只剩下本宮的阿瑪能與鰲拜抗衡。只要他堅定了立場助皇上,遠比她赫舍裡家族更有力量!皇上那陣子對本宮可真好,呵護寵愛,溫柔備至,誰說本宮一直無寵?雖然知道他更喜歡芳儀一些,可那時候他對本宮是真的好過!但是……但是本宮的孩子卻沒保住……阿瑪在朝中立場一直左右搖擺,赫舍裡家族卻是對皇上盡忠盡力,因此皇上纔不得不對此事隱忍不發吧”
“那也是個男嬰,赫舍裡芳儀是怕本宮生個兒子,阿瑪倒戈相助皇上吧?所以她使毒計害本宮小產了,跟着她自個卻有孕了!還要逼得本宮做出不知情的模樣,冠了個仁德厚懿的名兒,對她更俯耳聽命!活該她生的兒子活不了,她害了別人的孩子,她自己生的也沒活得了!哈哈……哈哈!”
“娘娘,娘娘,小聲些!”安嬪見皇后越發失態,顧不得尊卑體面,上前去拿帕子掩皇后的口,“娘娘,謹防隔牆有耳啊!”
“怕什麼,這是在坤寧宮,沒有別人!外邊都是本宮的人!”
安嬪壓低聲音道:“娘娘可別忘了,坤寧宮還有個芳汀格格。”
皇后一呆:“沒錯,還有她,她姐姐芳儀那賤人死了,她還活着!小小年紀,那一雙眼就會勾人魂兒了,長大可還得了!”
安嬪忽然福至心靈,輕聲道:“芳汀格格還小,可娘娘的妹妹柔真格格已經十六歲了,去年因病未能參加大選,是否該補選秀女呢?”
皇后疑惑地看着她:“大選得要後年……可屆時柔真已過了選秀之齡,你的意思是?”
安嬪道:“柔真格格是咱們滿人中出名的美人兒,搶在芳汀前頭……娘娘,這宮裡頭如今還有誰是您的親信呢?妹妹我已失寵,短期內亦無法復寵,即便是妹妹盛寵之時亦不能與敬嬪相抗,娘娘,如果柔真格格進了宮……”
皇后思索良久,緩緩點頭:“錯過了大選之屆,她已不可能參加選秀,不若入宮讓皇上瞧一瞧……”
九九重陽,正是遍插茱萸、登高遠望時節,皇后約了衆嬪妃於御花園賞菊。因是白日,玄燁本少有空閒,但經不得皇后再三軟語相求,總算給她三分顏面去了。
流素命抒寧做了重陽糕帶去分贈,她做的重陽糕以荷葉爲底蒸熟,上頭撒了松仁、核桃仁、杏仁、榛仁等各種堅果,剛蒸的糕又鬆軟,吃起來極香。
御花園裡菊圃跟前先擺了一列的案几,上頭擺放着銅胎掐絲琺琅食盒、汝窯粉瓷花鳥茶具、青玉雕龍酒壺酒盞等,旁邊特設了三張座椅,是皇帝皇后坐的,另一張賜給姒貴人,免得她有孕站着勞累。
菊圃裡有這時節鮮少的幾隻彩蝶紛飛着,菊香清遠,各種重瓣、單瓣、翻卷型、蓮座型等造型各異的菊花次第排開,品目有墨菊、懸崖菊、吊籃菊、大理菊、銀針、金繡球、鳳尾菊等不一而足,另有幾本珍稀品種玉女黃冠、金絲飛濺、回眉望雪、綠翡翠等。
安嬪指點菊花與皇后笑語道:“皇后娘娘最愛菊花,菊意傲寒,竹意君子,所以娘娘的陪房婢女也取這兩個字爲名,更顯娘娘風骨氣度。”
流素聞言不語,心想竹子是嘴尖皮厚腹中空,難道形容的就是皇后風骨?自己想着不由也莞爾,只偷笑一下便被玄燁發覺了,過來低笑問:“你笑得賊溜溜的,可是在想什麼不好的事兒?”
流素微嗔:“皇上心裡把臣妾想得這樣,笑一下也不成,還要用賊溜溜來形容。”
玄燁笑道:“你的笑容分明是想到不好的事,快從實招來,朕赦你無罪。”
流素舉袖攏着嘴,湊到他耳邊說了,玄燁一怔,跟着也脣角微翹,忍笑忍得甚是辛苦。
“臣妾不想說,皇上偏讓說,如此忍笑,卻又何必?”
玄燁輕咳一聲,端正面色道:“這樣大不敬的言語,便是放在心裡想想也是犯上,你可知以卑犯尊,壞了綱常?”
流素悄笑:“皇上饒命,臣妾再也不敢了。”
“朕今夜去你那裡好好懲罰你,順便教你宮規禮儀,免得你不知進退。”
兩人在那裡低語調情,旁人盡看在眼裡,自然不是滋味,雖不能擺在明面兒上抗議,有幾個門面功夫不到家的眼尾卻不時朝流素掃過去,只差沒把狐媚子三字掛在腦門兒上。
皇后飲了口菊花酒,入口甚是清冽,笑道:“與雄黃酒又有不同風味,只是清淡。重陽賞菊飲酒,不如來湊個興,說幾句與菊有關的詩來聽聽?”
安嬪笑道:“皇后爲難臣妾,臣妾於詩詞一道不精通,更別提作什麼五言七律。”
皇后道“本宮也不行,但偶爾見過一些,還是記得幾句。”
安嬪想了想道:“有幾句臣妾甚是喜歡。待得秋來九月八,我花開盡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這幾句聽來只覺得頗有氣勢,很是合菊花傲霜風骨。”
皇后笑:“本宮聽着也不錯,尤其是我花開盡百花殺這句。”她盈盈笑着,只差沒說此句甚合本宮之意了。她貴爲皇后,倘若將她擬爲菊,菊盛時節百花凋零,豈非後宮獨秀?後兩句聽着也霸氣凌人,安嬪想是揣摩着皇后心思說的。
榮嬪道:“本宮於詩詞一竅不通,漢文也寫不得幾個,還是罷了。倒是敬嬪妹妹才情殊勝,必有佳詠。”
流素笑道:“既是皇后娘娘令姐妹們隨意吟幾句,便不是作詩,妹妹才疏學淺,不敢賣弄人前以貽笑大方,還是隨意吟幾句前人詩算了。陶潛愛菊,臣妾較喜歡他的《和郭主簿》: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爲霜下傑。另首《飲酒》中亦有兩句流傳千古: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亦是淡泊高瞻。”
安嬪笑:“妹妹這是客氣呢還是故作謙辭,去年除夕夜聽妹妹作詩一首,姐姐獲益良多,感佩妹妹才情,旁人吟幾句前人詩也罷了,妹妹非得自作一首方能過關,皇后娘娘,您說是不是?”
皇后笑得甚是溫柔:“婧妍刁鑽,卻也說得不錯,敬嬪妹妹既有才情,何必孤芳自賞,作一首讓姐妹們學習也是好的。”
流素眉頭微鎖,心想這是步步進逼,非要找她難堪不可,她哪裡會作什麼詩,只是作不出又平白讓人取笑,少不得又要剽竊一回。心裡暗罵了皇后和安嬪,又自哀自憐了一會,懺悔自己這中文系本科生的確不合格,然後吟道:“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一從陶令平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
安嬪略悻然:“好一個千古高風說到今,妹妹才情堪比易安。”
跟着便有人阿諛奉承幾句,流素聽了微笑自謙,心想:“大夥兒也不用自卑,本宮只是剽竊手段略高而已。”
惠嬪亦不擅詩詞,皺眉一想,倒是記得一些,只怕吟錯招人笑話,便悄悄到流素身邊一扯她袖子,流素會意,俯耳說了幾句,惠嬪掩袖一笑。
輪到惠嬪時,她眼珠一轉,卻不先吟詩,只笑道:“安嬪妹妹,姐姐雖愚鈍無才,卻對你那幾句不甚喜歡。”
見安嬪面色略變,更笑吟吟道:“妹妹那幾句出自黃巢之作,黃巢何人,想必姐妹們都知曉,一個農民出生的叛逆反賊,雖則滅了李唐王朝,卻難以建立江山,最終不過爲他人作嫁而已。偏偏他附庸風雅,生□□菊,另有一首題菊花雲: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爲青帝,報予桃花一處開。聽聽,多大的口氣!他若爲青帝,便報予桃花一處開,可他那等出身下賤之人,又怎得投生青帝?又說菊花與桃花同開,倘若真能如此,菊花又何來傲霜清姿、迎寒風骨?”
一席話說得安嬪和皇后臉色很是不佳,安嬪自詡漢軍旗,對詩文上雖不算在行,但歷來總勝過榮嬪惠嬪這些滿八旗出身的,不料這回只是忘了那詩的作者,倒招來惠嬪好一番譏笑,倘若玄燁是個多心的,只怕還要疑心她提了黃巢這種反賊首領,是有心作反。要知黃巢滅的雖是李唐江山,但農民起義軍終究目光短淺,向來爲皇權統治者輕視,歷朝建立政權雖也多有起義形式,但成功者最終仍是走向自己爬上高位,繼續統治奴役平民的中央集權制,然後再由後世子孫粉飾先祖,歌功頌德,絕不會承認先祖是前朝叛逆反賊。
皇后氣的則是惠嬪這話明裡暗裡聽着都像是諷刺她,與一個農民出身的反賊一般喜好,附庸風雅,喜歡菊花。本也是,身爲皇后,好好的喜歡你的牡丹就算了,怎也是個國色天香,偏偏要裝什麼高潔,喜歡菊花,風骨沒豎好,惹來一身騷。
但惠嬪作派向來如此,當年得玄燁寵是因這剛烈直率,失寵亦是因囂張不收斂,仁孝皇后在時亦對她無可奈何,如今的皇后又怎可能爲了幾句口舌之爭就去對付一個伺候皇帝十年有餘的宮嬪,只得默不作聲忍耐下去,還要笑得德厚六宮,親切嫺雅,實屬不易。
跟着宜嬪吟了李清照的“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神情略帶淡淡憂思,引得玄燁投去目光,心生憐惜,想着是有好一陣沒去鍾粹宮,槐序果然清減許多,得空是得去看看。
董嬪吟的是元稹的“秋叢繞舍似陶家,遍繞籬邊日漸斜。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她本人與詩一般低調淡雅,吟過便不再說話。
僖嬪與榮嬪一般推託,又兼挽着皇后的手臂撒了幾句嬌,表示自己確實蠢笨,不懂詩詞,便打個馬虎眼過了關。
七嬪之後只剩皇后自己,她故作沉思,然後輕嘆:“不知爲何,本宮竟想不到與菊花有關的詩,卻想到一首與重陽有關的,詩曰: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玄燁很應情地和道:“皇后原來是思親之情甚重,朕準你得空將你額娘、家中姊妹接入宮來一敘,寬住幾日亦無防。”
皇后喜極而泣:“謝皇上恩典。”
跟着就要拜下去,玄燁扶住了笑:“些許小事,何值掛懷?你是六宮之主,這等事本也不必非要朕準,你自己斟酌就好。”
皇后仍是受之有愧的模樣道:“臣妾有時覺得孤單,膝下又無人承歡,入宮前孃家的妹妹於今也大了,十三年來不曾見過幾面,心中掛念得慌,倘若皇上恩允,臣妾想着能召她入宮陪伴一陣。”她刻意提了膝下無人承歡,無非是要勾起皇帝舊情,當年欠她的可是這一生一世,終此一生都難以忘懷。
“朕自當準你。”玄燁笑得關懷深切,眼眸卻越發深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