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外城營地裡篝火熊熊,官卒席地圍坐,喧譁叫囂,划拳喝酒,跟着樂舞鼓笙,蒙人更是藉着酒意載歌載舞,倒是比御營更爲熱鬧。
皇帝倘若不與滿蒙王公會宴時,也會攜嬪妃來外城走走,君臣同樂,以示君恩。
往常他帶來次數最多的總是柔貴妃,這回換了張新鮮面孔,許多人便好奇地張望,難得有如此機會能近距離看到後宮嬪妃,人人都會有幾分好奇之心。
流素甚至能聽到近距離的官兵在低聲談論她。
“這就是敏貴妃麼?皇上最寵的那位?”
“自然是了。無怪皇上喜歡,果然比柔貴妃更勝三分。”
“不是說柔貴妃纔是滿族第一美人麼……”
“多半是因爲敏貴妃入宮早,見過她的人就沒有多少。”
流素生怕皇帝聽多了這些言語會有不悅,挽着他移步向別處走去。
走了一段路,玄燁低聲道:“你瞧,好多人在看你。”
流素微掃了一下,道:“多半是都覺得新鮮,沒見過臣妾。”
“朕覺得那邊的口水都要掉下來了。”
流素聽他形容得如此不堪,便循着他的目光看過去,果然有篝火邊有士卒端着碗張大嘴看她,兩眼直勾勾地,有些魂不附體。她頓時蹙起眉來,低聲答:“皇上,臣妾還是迴避一下。”
玄燁卻嗤地一聲輕笑:“你在朕身邊有什麼好害怕的,誰也不敢接近你。”
流素覺得這樣被人注目令她很不舒適,道:“倒不是害怕,帝王嬪妃,這樣被人看着,成何體統。”
玄燁笑道:“前幾日柔真在朕身邊,也一樣被人看着,倒沒像你這麼害羞。”
“臣妾也不是害羞……”頓了一下卻不知說什麼好,再看他,倒是笑意盎然。
她便微嗔道:“皇上居然覺得好笑。”
“朕早說過,看看你有多驚豔,走過之處,所有的男人都在看你。”
流素自也覺得周遭目光灼灼,卻半點自得之情也沒有。她的美貌有目共睹,但傾倒了天下人又如何,最終不過成爲她一生的桎梏而已。
在外城巡了一圈,皇帝讚賞將士的話也說完,酒也敬完,終於回了御營。
流素方纔覺得舒了一口氣,有些倦怠地坐在牀塌邊,剛纔被那麼多男人瞧着,不知怎地已經不習慣,一直有如芒在背的感覺。
玄燁見她這模樣,取笑道:“古有衛階被看殺,今日小素兒也被人看得如此不自在,可見被世人仰慕也非好事。”
“皇上是存心取笑臣妾吧,那些官兵全是男人,被盯着看自然是不自在。”
“宮中的嬪妃人人都唯恐長得不夠精緻美貌,唯獨你還覺得是負累。”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流素本不例外,之前在病中危殆之時,還爲了容貌可能被毀而黯然神傷,可自從知道明珠是因爲她的美貌而送她進宮起,她無端地就對自己的容貌生出厭煩來。如果不是長了這麼一張臉,她可以一生安逸地嫁給心愛的人,白頭偕老,何至於有今日?
“皇上也這麼喜歡臣妾的臉?”
玄燁怔了一下,笑容微斂,凝視她良久:“一張美麗的臉,可以一時引人注目,卻不能一世留住人心。紅顏易老,抵不過歲月滄桑,但朕希望你白髮蒼蒼的時候,還能這樣挽着朕,相伴終老。”
流素鼻端莫名地酸楚,輕聲道:“怕只怕臣妾白髮蒼蒼的時候,皇上挽着的依然是紅顏如花,二八佳人。”
“歲月最能證實人心,你敢不敢與朕賭一下?”
“賭什麼?”
“賭你的一生。”
流素有些迷惘地看着他的雙眸,似乎想看到他的內心深處去,他的話,什麼時候是真,什麼時候是假?
不幾日,胤禛過來看望流素,帶了一隻受傷的小獸,也是傷在腿部,但早經御醫處理過,包紮地甚是妥帖。
那隻小獸灰黑皮毛,眼周一圈深黑皮毛,尾部一圈圈的黑色條紋皮毛,居然是隻小浣熊。
浣熊本也不算罕見,可在當時它生長地應是北美一帶,在交通極不便利的年代,它居然會出現在塞上,就很罕見了。
“敏貴妃你看,這是我獵的。”胤禛難得流露出一絲孩子氣來,眼中有自得之意。“我看它好看,很小心地只射了腳,沒傷着別處。”
“這不是一隻浣熊嗎?”
胤禛一怔,他之前抱了去各處問人,沒有一個人知道這是什麼,流素一個深宮嬪妃卻知道是什麼動物,着實奇怪。
“怎麼了?”
“你怎麼會知道這隻獸叫浣熊?”
流素微笑一下:“我看的書多,便知道了。”
“哦。”胤禛到底年幼,便信了,隨即興致勃勃地道:“我讓御醫處置了便送來給你,你不會馳獵,每日在御營中無聊,給你養着玩。”
這父子倆倒是一樣想法,居然都覺得她會喜歡這些小生靈。
其實他們猜的本也不錯,流素的確喜歡這些招人憐的小動物,但她每回想到自己在宮中如坐牢籠,就總覺得想給這些小動物自由。
她微笑一下:“這小東西長得確實好看,冰鑑,抱下去喂些果子給它吃。”
冰鑑應了接過去。
流素才取出一件貂皮坎肩,對胤禛道:“這幾日在營中無事可做,左右獵物頗豐,讓他們打磨了些貂皮,給你做了這件衣裳,穿給我看看。”
胤禛依言穿上了,轉了一圈笑道:“真好看,爲何敏貴妃每次給我做的衣服都這麼合體?”
流素微微一笑:“我看着你長大,你有多高,有多重,自然是再清楚不過。塞上秋涼,這幾日又降了些雨,寒意更深了些,穿上就別脫了。”
胤禛點點頭,然後偎到她身邊坐着,突然道:“敏貴妃,你將來也會生小阿哥小公主,倘若有了自己的孩子,會不會與我額娘一樣不理我了?”
流素愕了一下。其實德妃一共生過三胎,自胤禛之後又有胤祚和七公主,但都幼年殤逝,心中對胤禛這個唯一的孩子必然也存着期盼接近之心,但她生性謹慎周到,絕不會容許自己流露出不該有的親子之情而令佟皇貴妃不快。
這一點流素與德妃不同,她除了不能讓胤禛叫她額娘之外,其餘時間並不禁止胤禛來探望自己,也不會在人前故意避忌,怕惹惱了佟皇貴妃。
她想了想,剛想開口對胤禛解釋一下德妃的爲難,卻見他拉着自己的手搖了搖,滿眼祈盼之色。她心底一柔,微笑道:“你除了不是我生的,別的又有什麼區別?不管我將來會不會生小阿哥,小公主,你都是我最疼愛的小胤禛。”
胤禛臉上露出一絲屬於童真的笑容來,沒有半分成人的虛僞。
此時冰瞳等幾個正坐在德妃帳中閒聊,她們關係向來不錯,德妃待人親和,即便爲妃,也沒有端出什麼架勢來,對冰瞳一如往日。
聊着便提到了胤禛,清文忽在旁小聲插了一句道:“四阿哥身手真好,今兒獵了好多獵物,不亞於太子呢。”
芳貴人笑着接口道:“是啊,那隻小獸長得模樣可愛,好生稀奇,四阿哥抱着到處問人是什麼東西,居然沒人知道。”
“哦?本宮也想瞧瞧是什麼稀罕玩意,居然沒人認識。”
冰瞳的臉色忽然僵了一下。
“怎麼了?”
“沒事……”冰瞳略帶責怪地瞪了清文一眼,她這纔想起胤禛將那小獸抱去了流素那邊。
香芩淡淡一笑:“有什麼話需要這麼遮遮掩掩的,是不是胤禛將那小獸抱去給敏貴妃瞧了?”
她本就是玲瓏剔透的人,眼見冰瞳神色有異,立時便猜到了。
冰瞳有些尷尬,支吾道:“多半是見前一陣敏貴妃心情不好,帶去讓她歡喜一下……”跟着覺得自己越描越黑,不禁急得手心出汗,一時想不出什麼話來圓。
芳貴人卻笑道:“想是胤禛抱去讓敏貴妃看一眼,回頭便會來這裡送給德妃娘娘。”這話聽着虛假,誰都知道胤禛自幼和德妃不親近,雖常請安,卻都中規中矩說幾句話便走。
香芩微微一笑道:“胤禛自幼與敏貴妃相處得多,和她親近些也是常理。”
芳貴人見她神色恬淡,並無不愉之色,倒顯得自己枉做了小人,微笑一下寒喧幾句便藉口告退了。冰瞳似乎也感覺到氣氛不對,隨即也與祺貴人相偕離去了。
人都散盡後,榮安過來收拾茶水,嘟囔道:“這敏貴妃也真是太不把主子放在眼裡了,這不明擺着和您搶四阿哥嗎?”
香芩啜了口茶,淡淡道:“她本來就不必將本宮放在眼裡,她是貴妃,位分比本宮要高。”頓了一下又道:“以後不要亂說話。”
榮安噎了一下,榮君卻道:“那佟皇貴妃呢?四阿哥可是養在她名下的。”這兩人都是佟皇貴妃身邊出來的,對舊主子猶有忠心。
香芩掃了她一眼:“胤禛和敏貴妃走得近,又不是一兩年的事,皇貴妃可曾表現出什麼沒有?”
“那倒是沒有……”
“既然她都沒有,那本宮有什麼立場來指責敏貴妃?”香芩又啜了一口茶,眼神有些惘然,想到胤禛,她心裡不是沒有內疚的。但她不比芳貴人這些黃毛丫頭,她能有今日,與她素日圓柔,不開罪任何人的處世哲學是脫不了干係的。
“芳貴人她們今日說這些話,沒安着什麼好心眼,你們不可就着她的話題亂說。冰瞳身邊那個叫清文的丫頭,心思不明,詭譎得很。從前本宮就留神過,她在僖嬪身邊也是如此,要麼不開口,一開口必定不說廢話。僖嬪之前無緣無故將她退回了敬事房發落,冰瞳卻將她要了去,沒事捉個蝨子放頭上。本宮看冰瞳這種沒什麼心眼的人,別被她擺了一道也不自知。”
榮安笑道:“主子多慮了吧,不過是個奴才而已。”
香芩喟然道:“這宮裡頭的奴才,也都個個不可小覷啊。何況本宮和冰瞳也是宮女出身,誰知道將來會不會有個宮女,能比咱們坐得更高?”隨即又淡淡笑道:“不過有敏貴妃在,是沒什麼可能了。”
對於宮女出身這一點,她倒是從不避諱,從前有人以此當面貶低,她也安之若素,她很清楚,與人爭辯那是蠢貨的行爲,只有她自己將位分晉得更高,才能堵住那些人的嘴。看看,今時今日,宮裡還有誰敢當着她的面說“宮女出身”這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