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繡完了那十二章汗巾,仔細瞧了一會笑道:“有謝諳達的六成功夫麼?”
冰鑑冰瞳湊過來看看:“有八成呢!”
“兩個小馬屁精!”
冰瞳道:“主子要說咱們是馬屁精,奴才也不敢駁,可這小字怎麼也得收回去,從前就覺得主子待奴才像對待個孩子似的,怎麼說奴才年紀也比主子長兩歲!”她倆跟隨流素久了,私底下言語都較爲輕鬆,並不太拘尊卑。
冰鑑便忍笑道:“你到現在還跟孩子似的,喜怒哀樂都擱在臉上,別怪主子把你當孩子。”
流素側臉看看她們,也不禁莞爾,穿越之前她十九了,在她眼裡冰鑑和冰瞳可不都是孩子麼,有時候才縱容些。冰鑑早熟,尚且罷了,冰瞳年紀小,性子又不大收斂,看着總不成熟的樣子。
“拿只匣子墊上黃綾,把它疊整齊裝好了。”
“主子要親自送去乾清宮麼?”
流素抿嘴一笑。
冰鑑將汗巾展平了,仔細地疊好,又在十二章與九龍雲紋上細細撫摸了一番,針腳平整,用最細的絲光繡線繡上去的,摸上去光滑平整,不大有繡花凹凸不平的感覺。她盯着那針腳道:“主子手藝比從前好多了,可爲什麼不繡朵並蒂蓮、鴛鴦什麼的?”
這麼多年閒在宮裡哪兒也不能去,御花園都逛爛了,這幾年來也就是琴棋書畫、看看詩詞,女紅功夫自然有長進。
但冰鑑的後半句話卻刺得流素心中隱隱作痛,微張了嘴,半天才淡淡道:“不喜歡繡那些女兒氣重的玩意兒,何況皇上與旁人不同,十二章九龍紋更襯他的身份。”
冰鑑不敢多話,迅速去找了只陽刻纏枝薔薇花梨扁方匣,小心翼翼將汗巾子放進去。
“主子,現在送去麼?”
“擱那兒,有空再送去。”
冰鑑見她神色瞬間冷下來,心知肚明,她什麼時候都閒得慌,只是現在心情不好了。
“出去走走,叫小展子和小順兒帶上內務府貢來的那筐雪花梨,讓福祥守門。”
“啊?去看誰要帶一筐子梨?”
“姒貴人。”
好一陣沒人提起她了,冰鑑冰瞳都以爲那個人被扔在鹹福宮角落裡沒人惦記了,聞言不由一愣。
“主子還惦着她做什麼?回回貢來上好的甜梨都叫給她送去。”
流素髮了一會怔,只有她自己知道,是爲那個夭折的孩子在贖罪。
對於姒貴人本身,她是沒有半分歉疚的。
鹹福宮位處西北角,極是冷清,東面正對儲秀宮,正是惠嬪和納蘭珍的住處,也多不了多少人氣。
正門鹹福門爲黃琉璃瓦門,進去是四扇木屏門影壁,鹹福宮形制高於西六宮其它五宮,從規格佈局方面來說並不遜於其餘宮殿,之所以人氣冷清,還是因爲離乾清宮較遠,皇帝不大喜歡來而已。
鹹福宮前後兩進院子,格局與西六宮其餘諸宮殿都不一樣,前院正殿面闊三間,有東西配殿各三間,匾額鹹福宮三字,後院匾額同道堂,乾隆年間曾爲乾隆帝的臨時居所,但它後來聞名,是因爲野史傳慈禧太后曾與咸豐帝在此居住過,後咸豐帝鐫了一枚同道堂印交予慈禧。雖然並沒有太多歷史根據,但同道堂三字還是傳聞於世了。
據福祥打聽說安嬪初遷到此處時,本想住後殿同道堂,但去看了一眼之後便改變了主意,將原住前殿的張常在遷到了後院偏殿去,自己住了前院正殿。
只要皇帝不愛去的地方,久而久之便和冷宮差不多寂靜了。
流素踏進鹹福門,無端覺得烈日炎陽之下一股子陰冷氣息撲面而來。
院子裡實在□□靜,除了宮外當值侍衛,正殿門外廊下竟然沒有設太監宮女當值,不由令人奇怪。
流素略詫然,和冰鑑冰瞳對望,招呼展柏華與小順兒直接將梨擡到後院去。
山牆兩側設了隨牆小門通後院,也是無人值守,真是稀罕得很。
冰瞳便小聲地說了句:“這種地方能住人麼?”
冰鑑低聲答:“怎麼不能,院裡乾乾淨淨,花草拾掇得整整齊齊,沒什麼不妥。”
流素掃了一眼,正殿石階下一棵梧桐濃廕庇日,不知是何年月栽下的,樹下不遠擱着口碩大青花瓷缸,裡頭睡蓮正打了苞,看着倒也幽靜;邊上一溜兒盆栽花卉,看來張常在是個善於侍弄花草的人。
踏入了後院,似乎那種陰鬱森冷之氣更重了,張常在跟前的太監吳四根蹲在東配殿門前在一隻花盆裡侍弄花泥,嘴裡不知嘀咕着些什麼,看着很不滿意的樣子。
同道堂殿前栽着兩棵紫葉桃花,花樹尚矮,綠葉蔥翠,不知是不是張常在栽的,殿前廊下也沒有當值的宮女太監,看來鹹福宮裡的人都有些古怪。
聽到腳步,吳四根擡起頭,睜大眼有些慌張的樣子,顧不得滿手泥和麪前的花盆,一打馬蹄袖便跪了下去:“奴才見過敏妃娘娘,敏妃娘娘吉祥!”
“起來,怎麼偌大的鹹福宮好像只有你一個人似的?”
吳四根還沒答話,鹹福宮首領太監烏正匆匆從西配殿一間耳房裡出來,麻利地甩袖見禮,然後道:“回敏妃娘娘,姒貴人喜靜,不許人吵着她,因此鹹福宮裡格外清靜些!”
流素微一皺眉,姒貴人喜靜?說得好像恰恰相反,從前在承乾宮姒貴人不知多喜歡熱鬧,她生性驕奢,每日鬧得承乾宮雞飛狗跳,連佟貴妃有時候都避讓着,懶得與她糾纏,怎麼現在倒喜靜了?
烏正大約是察覺到流素不悅了,忙陪笑道:“娘娘降臨鹹福宮,不知是……”
“來看看張常在和四公主,順道帶些甜梨給姒貴人。”
烏正笑道:“張常在在屋裡陪着小公主呢,小公主近來有些不適,奴才領您前去。”他居然先領流素去張常在那裡,從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光芒來看,姒貴人是有點問題的。
流素點點頭,命展柏華和小順兒將梨先給姒貴人送去,然後跟着烏正往東配殿走去。
張常在抱着四公主在臨窗的大炕上坐着,兩名嬤嬤侍立在一旁,宮女喜雨和秋豐一個打着扇子,一個剝着葡萄,這許多人看着沒一個臉上有笑容的。
四公主尚未取名,事實上玄燁大概沒空去想這件事,他對這個公主實在沒什麼興趣。
“煦姐兒,還覺得頭痛麼?”張常在撫摸着四公主的額,神色有些無奈。
“小主,看看誰來看您了?”烏正呵呵笑着。
張常在愣了一下,有些慌亂地放下四公主下炕行禮,神色很是不安。
張常在也不是個討人喜歡的角色,流素做答應那三年也曾聽過她的言語,之後流素平步青雲時,她便總是避着,此刻見了只覺得心慌,不知道是不是會對她有什麼不利。
“不必多禮。”流素話雖說得客氣,卻沒有伸手相扶,只是帶着微笑由她行了這禮。
“敏妃娘娘紆尊來鹹福宮,不知……”張常在有些遲疑。
“順道兒看看四公主,再給姒貴人送些梨,古方說她那病吃甜梨能好,也不知道有沒有用,只姑且試試而已。”
張常在神色鬆弛了些:“原來是看姒貴人的,她是曾提起過,這宮裡只有娘娘對她最好,總還記着她,時不時總遣人送些梨給她。”
流素淡淡一笑:“她的病近來可好些?”
“娘娘,坐這邊吧,別站着說話。煦姐兒近來染了風寒,不敢讓您坐炕上,怕傳了給您。”
“沒事,本宮這麼大個人,還怕給傳染了不成?”流素見四公主小臉有些蠟黃,看着不大精神,只有一雙大眼睛倒還明亮,模樣兒像張常在,不算很美,只是端正而已。
張常在見她坐到炕上去抱公主,慌得手足無措,似乎想攔着又不敢的樣子,伸手僵在那裡。
“小名叫煦姐兒?按着漢人習慣取的。”
張常在不敢說什麼,仍僵在那裡。
煦姐兒今年四歲了,口齒清晰,童音稚嫩:“敏娘娘,我叫煦姐兒,我娘給我取的!”她說的是“我娘”,而不是額娘。
流素微愕,張常在已是額上微汗:“說了讓你叫額孃的!”
“沒事,孩子小,口齒不清說漏了而已。”
張常在聽她爲公主遮掩,倒是又楞了。
煦姐兒想來少見外人,有些禮節還不是很懂,倒是不怕生,脆生生又道:“敏娘娘,你長得真好看。”
流素給她逗得一笑:“煦姐兒也好看,是個小美人。”
“是麼?我娘說我像她,不出挑!”
“誰說的,你比你娘好看多了!是個美人兒。”
張常在便笑起來:“要是長得像皇上便好了,可惜像我。”言語間有些無奈和嘆息。
“像你也很好,清秀可人。”
張常在笑着搖搖頭:“娘娘安慰嬪妾呢,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嬪妾當年是伺候太后的,太皇太后瞧着嬪妾還算穩重,又比皇上年紀稍長些,才賜了給皇上——娘娘應該明白的。”
流素怔了一下,原來張常在也是宮女出身的,各種不出挑加出身微賤,纔始終晉不上位吧。細琢磨一下,忽然明白她的意思,那多半是玄燁年紀還小的時候賜給他“開竅”的,相當於大戶人家的通房丫頭。
可張常在長得確實很平凡,太皇太后在衆多宮女裡挑了她,難道僅僅因爲年紀相當?再往深層想,張常在這種出身,絕對不可能晉至高位,那就不能挑選太美貌有手段的,否則初懂人事的皇帝沒有太多分辨能力,迷上了她們豈不是容易被擺佈?又或是會沉溺於聲色無法自拔。
這也就是襲人麝月比晴雯更討王夫人歡心的原因吧?
流素看着張常在臉上淡淡的落寞,忽然隱約明白了像她這種永遠沒有出路的宮嬪微妙的心理。嫉妒、刻薄都不過是種無奈的宣泄罷了,憑藉着伺候皇帝年深日久的資歷,偶爾言三語四的,爲自己不能改變的處境表達着不滿。
忽然之間,流素對她的厭惡減輕了許多,朝她微笑了一下。
“當時賜給皇上的共有八人,除了我運氣好,後來懷上了大公主才晉了位分,其餘的到了年紀都放出宮去了。”
流素略有些吃驚,怎麼皇帝的性啓蒙竟然要八名宮女麼,實在是有些不可思議。“她們爲什麼都沒有位分?”
張常在略低了頭無奈地笑一下。
流素隱約明白了,都是像張常在一樣的年紀姿色,比皇帝還大個兩三歲,相貌又平庸,當時初懂人事的小皇帝事後回憶起自己青澀的那一段時,肯定是不痛快多過美好,看見這些宮女不免想起自己不諳人事的那種稚拙,實在沒什麼好留念的。不過這些宮女會被放出宮,也是很意外的,不是說皇帝的女人都永遠不能出宮嗎
張常在像是看懂了她的疑問,解釋道:“皇上不願意再看見她們,本來她們應該給個女官名分留在宮中到老死,但皇上說要放出宮……自然也沒有人反對。”
“煦姐兒病了多久了?”
“有幾天了。”
“御醫開過藥麼?”
“有,天天吃藥,她很乖。從生下來身子骨就不大好,和大丫頭一樣……”張常在眉宇間有一些憂愁,眼中微泛出紅潮來。
“別擔心,年紀小都這樣,長大了就好些。多出去曬曬太陽,總呆在屋子裡的孩子容易生病。”
張常在臉上突然露出一絲又似恐懼又似厭惡的神色:“出去?別說煦姐兒了,連嬪妾都不想出去。”朝門外望了一眼,“先是來個鬼也似的姒貴人,現在更好,還來個惹不得的安嬪娘娘!只要礙着她眼的……唉,不說了。”
流素有些詫異,看來安嬪自打遷到了鹹福宮,性情大變,原先那種溫柔嫵媚卻到哪裡去了?
“你不願意和她們住一起?”
“嗯!”
“那就跟皇上說呀。”
“不知哪年月才能見到皇上!”張常在苦笑一下,“年後就來看過一次煦姐兒,也沒留宿。”聲音幽幽的,充滿苦澀。
“煦姐兒身子不好,御醫也不稟明皇上?”
“不知道,太醫院的御醫都瞧不上咱們這種主子……大概說了皇上也不會放在心上吧,小小風寒而已。”
“你放心,煦姐兒身子不適,皇上會來看望她的。”流素欠身又摸了摸小女孩的頭髮,髮質不太好,微黃乾枯,看樣子身子骨確實很差。
煦姐兒眼中一亮:“皇阿瑪會來嗎?”
“會來的。”
“會帶好吃的來看我?”
“……會。”小孩子惦記吃的也許比惦記那個終年見不上幾面的生父要多吧……
張常在送流素到了門口便止步不前,看着同道堂門口的神情像畏懼蛇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