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明珠事發,涉嫌謀反。
此事查證已久,謀反爲索黨一力舉證,但既難以此斷論,牽涉又廣。明珠長袖善舞,交際廣闊,朝中黨羽衆多,倘若真以謀反罪名定論,只怕不知有多少人會因此而受牽連。
玄燁對此難以定奪,本就已生煩惱,偏偏這時候流素求見。
她雖然未置一辭,但始終在他身側不肯離去,他多少猜到了她的心思。
因此她再次求見時,他將她拒之殿外,不肯召見。
時爲春夏之交,烈日當空,流素站得久了身子有些虛晃。他從殿內望向窗外,她性子執拗,始終在殿外耗着不肯離去,她越堅持,他的心就越往下沉。
單隻爲納蘭明珠這個姨丈,她不可能如此堅持。
殿外天色漸暗,雷電交鳴,傾刻間有雨滴砸落檐廊,而她依然佇立階下。
玄燁知道她從中毒後一直體弱,命魏珠給她撐了傘,看着她在如注暴雨中,衣袖微顫,分明不耐久站,但神色凝然。
她是爲了那個人來求他,他知道。
納蘭明珠涉嫌謀反,罪當誅九族,雖然他一直在暗地查證此事,宣判懸而未決,可她無疑爲此憂心如焚,生恐他當真下了誅九族的旨令。
她就這樣念念不忘那個人麼,不管過了多少年,依然縈懷於心?
流素絲毫不知,她的堅持,激起了玄燁心底的怒意,他那會兒真想就頒下一道諭旨,將納蘭氏滿門抄斬。
他不想見她,這會兒見了她,他控制不住自己,必然情緒外泄,他怕自己說出什麼來,令他們的關係僵化到不可收拾,再也無法挽回。
他深知她的個性,倘若跟她強來,她寧可一意求死,也不會向他低頭。
他能輕易定奪容若的生死,卻不能以此去要挾她。強求來的感情,還有什麼趣味可言。
玄燁以爲他再三避讓,待此事塵埃落定,他們之間總會一如往日。他需要一段時間來穩定自己的情緒,才能在她面前繼續若無其事。
可流素的執拗出乎他的意料,她竟然到慈寧宮外去候着他。
他縱然身爲帝王,也不過是個正常的男人,喜怒哀樂,七情六慾樣樣不缺,男人的劣根性同樣少不了。
他心愛的女子爲了別的男人來求他,他忍無可忍。
“朕已經對你多次避而不見,你心裡應當通透得很,明知候着沒有結果,卻還在這裡做什麼?”他胸中酸澀難當,怒意漸熾。
他看不得她爲容若來求自己的樣子。他們之間若有口角,從來都是他先低頭,結果她如今對他低聲下氣,卻是爲了別人。
難道她爲了那個人,連自尊都能低到塵埃裡去?
聽了他的話,她的臉色爲之凝滯,彷彿一時轉不過念來。
“後宮干政,你不知向來是君王大忌麼?還是朕素日寵你寵得過了頭,以至於你竟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他心中尚有理智,想着絕不能說出發怒的原因來,否則是將他倆的關係推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她答不出話來,只呆呆看着他。
她從不知道爲了區區一個干政之罪,他能對自己如此絕情。往日那些千般柔情,萬般寵愛,原來不過是建立在與他的皇權不相牴觸的前提下。
玄燁不知道還能對她說些什麼,他清楚只這兩句,他們之間的關係便不知會僵到何時。可他心裡抑鬱難抒,哪還有半分心情去矯飾自己,當下棄她而去。
他也是人,他也有情緒,不是發生了任何事都能輕言細語哄着她的。
他不知道流素在他走了之後遇上了宣貴人,接着他的話茬,宣貴人按照芳貴人的示意,說了一番令流素徹底絕望的話。
芳貴人雖然年輕,卻是自幼在宮中長大,宮嬪間那些詭譎傾軋,言語機鋒,早已熟諳通透,說出來的字字句句都如利刃,刺得流素心頭鮮血淋漓。
流素對玄燁的感情本就如無根浮萍,不知何處依憑,她始終都難於相信帝王之情能有多真。
況且他對身邊女子,向來溫情有加,難辨真僞。
玄燁的冷漠絕情和宣貴人的話絲絲入扣地聯繫起來,她心中剛豎立起來的那段琉璃般綺麗而脆弱的愛戀頓時轟然崩塌。
她以爲此生不會再上第二個男人的當,沒想到終究還是如此結局。
流素在病中日復一日盼着玄燁能去看她一眼,那時候只要他去看她一眼,去解釋一句,她立即就會相信,哪怕他曾經說過那麼傷害她的話。
她在愛上一個人的時候,從來都是缺乏理智的。
她只是不知道,玄燁是去看過她的,他在得知她病重的時候,寢食難安,終究還是忍不住想去看她。可是在啓祥宮外遇上惠妃,卻代她提出要讓納蘭夫人入宮視疾的要求。
入宮這麼多年,哪怕中毒危殆時她也從未向他提過這種要求,如今在這種特殊時刻提出,除了她對容若餘情未了,還能讓他有何想法?他本就在愛恨交加中糾結,聽了惠妃的話,怒火騰地就燃燒起來,她見不着容若,見一下納蘭夫人也是好的,她就這麼愛屋及烏?看來他這幾日的擔憂心痛不過是徒然自苦,她根本就不想見他。
流素最終沒能等到玄燁,卻等到了雯月轉述的那段塵封的真相。
她最脆弱無依的時候,居然得知還有個人一直在無聲地守候着他們之間的感情,一直在爲了她付出一切。
她的冬郎守不住他們的承諾,可是卻守住了對她的愛。他做的那一切,不過是爲了讓她對他徹底死心,他只想讓她活下去。
世上始終是有個人一直愛着她的。
先背叛了那段感情的,是她自己。
她說過會愛他一生一世,她說過再也不能愛上別人,她以爲自己心如蒲葦韌如絲,結果在不知不覺中她已愛上了別人。
儘管她曾有抗拒,曾有疑惑,曾有彷徨,儘管她依然不想承認,可她心裡清楚。
流素在這兩段情之間徘徊,心中的天平早已傾斜。
她本就斬不斷那段舊日情緣,如今再被勾起,越發如寒木逢春,思念之情在她心內萌芽瘋長。
而玄燁的冷落絕情,在此時無疑引發了她心內潛藏日久的積怨。
世間男女之情,無論是分是合,都有其雙方的原因,從來不會只是一個人的錯。
木蘭之行,終究釀成了無法挽回的錯。
傷一個人的心容易,挽回一個人的心,卻不知要付出多少代價。
玄燁再次見到流素的時候,並不知道她內心的劇變,也不知道她的背叛,更不會知道她對他的感情已支離破碎,難以彌補。
他只是見了她沉默而執拗的姿態,無名火起。
她從來都是那樣,以爲她沒有半分錯。
抒寧的事是那樣,這次的事又是那樣,爲什麼總要他一次次妥協?她似乎從來學不會向他低頭。
他抱着她去御營的時候,她一直在掙扎,他便箍得更緊。她就這麼想逃離他的懷抱,她究竟在想什麼?
他以爲冷落了她這麼久,總能挫一挫她的性子,沒曾想卻令她的態度更強硬冷淡。
她坐在牀上無聲落淚。
他見了她的淚水,本來已經心軟,可她不肯服軟的倔強神色又重燃起他心頭怒火。
他生平就沒遇上第二個敢如此挑戰他耐心的女子。
她堵在那條窄道上,難道不就是爲容若來求情的麼?結果一言不發,卻擺着一臉這樣的神情給他看,好像犯錯的全是他。
她心裡也許是不願的,只爲了那個男人才來求他,所以纔會一臉的淚水。
她的眼淚,都是爲別人而流的。
他心中醋意滋生,怒氣勃發,再難按捺。他是皇帝,後宮的女人有哪個不是她的,別人都千方百計討他歡心,只有她這麼多年來對他貌合神離,讓他百般遷就而不得。
她難道不知道自己已經是他的人,在他面前還心心念念想着別人,將他置於何地。
他壓着她,不顧她的反抗,從所未有的粗暴。
她越是不願意,他越是想得到,既然勉強不了她的心,她的身體總要屬於他。
他不是沒看見她眼角滾落的淚水,但那隻激起他的慾望和憤怒。那一刻他想的只是征服,而沒有憐惜。
她的掙扎終於漸止,她居然妥協了。
他心底升起一絲絕望。
他不知有多想她能爲自己妥協一次,可第一次見到她帶着屈辱的姿態服軟,居然是爲了另一個男人。
連這種事她都肯,爲了救容若,她還真是不惜一切代價。
她不是個柔弱的小女子,她的心像鋒利的冰刃,他越想靠近,越被她割得鮮血淋漓。
她在傷害他的時候,從來都不自知。
他除了以權力去壓她,換得她身體上的妥協,還能從她身上得到什麼?
他一點征服的快感都沒有,從她身上離開的時候,他心裡只有無邊的痛楚。
他不想理她,可還是給了她想要的答案。他宣判了明珠的罪名,酌情留用。
如果真的誅了納蘭氏滿門,身邊這個女子會恨他一生一世。
他如此心痛,還是捨不得。哪怕得不到她的心,只將她的人留在身邊也是好的。
如往日一般,他的退讓終於還是打動了她,她自身後抱着他哭泣,問他是不是不要她了。
他不明白她爲什麼還能問得出這種話,難道一直以來,不是他求之而不得麼?
他看着她時,她眼底的絕望一點點漫進他心裡。而她潛藏的恨意,更令他不寒而慄。
她果然不是個可以用強的女子,他若非和她硬碰硬,到頭來只會失去她。
他只能心痛地抱着她,升起一絲深重的無力感。在她面前,他不是皇帝,他甚至要放下尊嚴,才能將她留在身邊。
他一點都不知道流素在問他那句話的時候,心裡的絕望是由何而起。
她發誓永遠不再對他真心以待,可見了他就止不住想要問他那句話,她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一枚棄子,在他心裡無足輕重。
她其實已不相信他的答案,她對他從來沒有信心。可她還是想將自己的怨念傾訴出來。
爲什麼在她愛上他的時候,將她打入地獄。
在她的心左右搖擺的時候,他給她的是無盡的冷落,終於將她推到了別人身邊。
宣貴人造成的誤會已然冰釋,可是他造成的傷害卻橫亙在她心中,她再也無法相信他的感情。
她以爲她是誰?他高興了,便可以給她無邊寵愛;不高興了,轉眼可以棄她於不顧。
他不想要她時,連理由都不需要,便可以將她置之不顧;他想要她時,哪怕她不情願,也一樣可以強迫她。
他不是隻有溫柔的一面,還有無情的一面。是她從前太相信他的感情,纔會輕易淪陷。可是他並沒有珍惜過她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