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之前有鰣魚貢上,流素看着據說二十二時辰快馬貢上的但已死多時的鰣魚,不禁搖頭嘆氣:“五月鰣魚已至燕,荔枝盧橘未能鮮。這纔剛四月呢,都有鰣魚了。”
宜妃與冰瞳正好同坐着聊天,聞言笑道:“哪裡來這麼多感慨,這是皇上喜歡你才賜你的,我們沒有的還沒嘆氣。”她們當然也不太瞭解鰣魚是如何跑死快馬送入宮中的。
“皇上送過來不過是因爲我這裡有個江南廚娘,他說宮裡御廚做出來的遠不如江南水鄉的風味,他很惦念去年在西津渡漁船上吃到的那盤子鰣魚。可他不明白,這玩意若不是現捕現撈,都缺了那種時鮮的味道。”
纖娘在下首恭敬地笑道:“主子說的對,奴才哪怕再會烹飪,也難以做出那種時鮮口味的。”
“不過既然送來了,都一塊嚐嚐好了。纖娘,這種魚做清蒸的原汁原味是不行了,做紅燒的吧,加水髮香菇,冬筍,火腿……嗯,記得除鱗,把鱗片完整的留下。”
“嗻。”
宜妃她們真初不明白她爲什麼要留魚鱗,但轉眼見纖娘利落地將一盤子洗淨燙過的魚鱗端上時,才知道流素賣的是什麼關子,只見她拿針線將完整的魚鱗片片串起來,編成完整的魚形狀交給纖娘,吩咐道:“將要起鍋時覆上去。”
纖娘笑道:“主子竟然還懂這些江南的玩意兒,在咱們家鄉,富戶人家的媳婦要是會燒得一手好鰣魚,是最受公婆讚賞的。”
果然,當紅燒鰣魚端上時,那盤子裡的魚整齊地披甲上陣,看着別有風味。
三人圍桌品嚐,邊笑着談論道:“纖孃的手藝果然非同尋常。”
下晚時分玄燁過來,雖然他很少用晚膳,但聽說纖娘做的鰣魚風味獨特,便也欣然上桌,見紅線細串的魚鱗整齊排列,詫然笑:“花這樣的心思,果然是好吃好看。”
纖娘笑答:“這是咱們主子做的,很是費了番心思。”
“原來你也會這些,總覺得你對江南特別熟悉,連口味都適應江南的,可你應該是從小在京城長大的。”
“也許是自幼關於江南的詩詞讀多了,總覺得心嚮往之吧。”如果他知道自己來自三百多年後的江南,不知道會是什麼表情?
玄燁下箸嚐了一下笑:“果然廚藝已臻化境,做的菜和抒寧的口味也相近,不枉了容若費心挑選了那麼多的廚子,他的確很瞭解你的喜好啊。”
流素臉上的笑容微僵,輕聲道:“怎麼會是表哥挑選的?”
“這事總得有人去辦,朕沒空親自去挑選,只好找個熟悉你習性的。不過這鰣魚加了許多調味料在其中,雖然味美,卻失了其原汁原味的鮮嫩滑潤,比之去年在西津渡口和容若、陽笑他們同品嚐的還是失之原味。”
“西津渡?那裡的鰣魚想必很新鮮,要吃新鮮鰣魚,自然清蒸最能品出其風味。”
“沒錯,不過朕前幾日收到山東按察司參議張能麟上疏的《代請停供鰣魚疏》,說這鰣魚產於揚子江,離京達二千五百里,進貢之員,每三十里立一塘,豎立旗杆,日則懸旌,夜則懸燈,通計備馬三千餘匹,夫數千人。又說凡進貢之時,此二三千里當道官民,日夜恐懼不寧。”他向來不談政事,今日吃到鰣魚才順口一提,只當作尋常言語而已,並不是要問政於她。
“臣妾曾聽聞‘六月鰣魚帶雪寒,三千里路到長安’,累死快馬無數,可比唐時爲楊玉環進貢荔枝之苦,此人所言非虛,立心爲民,即是直諫皇上,爲的也是讓皇上不失民心,其忠可鑑。”
“你說的是,太皇太后向來對此偏愛,朕原曾猶豫過,但細想國家原以民生爲重,民心纔是社稷根本,鰣魚再美味稀罕,終究不過是道菜,豈能爲皇族一己口欲,將災難加諸於民。”
流素聽居然是太皇太后心頭好,不禁微覺不安,總覺得自己這回太過多話了。
玄燁卻笑:“沒什麼,朕本已決定,只是聽你這樣說,更覺得該免此貢纔對。”
“皇上開明,是萬民之福。”
“朕這樣開明,你是不是該賞點什麼?”
他已經很多年沒說過這樣的話,但眼中戲謔又透着點無賴的神色依然是一模一樣,當年只覺得他這模樣真不像九五至尊,可如今再見,回想起當年光景,她心裡無緣地怦然一動。
他竟然還記得從前那些玩笑的情話,這麼多年對她從未改變。
“怎麼了?”聽不見她的回答,他凝視着她眼中蒙上的一層水霧,“無緣無故的傷感什麼?”
“沒有……只是忽然想起,臣妾和皇上相識已經整整十年了。”
他微怔一下然後笑起來:“果然是十年了,朕都要老了,可你還是這樣豔光照人。”
“皇上是永遠不會老的。”她扶着他的肩,很自然地順勢坐在他腿上,嫣然而笑。
“你很少笑得這樣動人。”
“嗯?”
“你雖然很美,可你的笑容很少這樣……沒有一絲防禦的感覺。”他忽然又笑,“朕如果不老,豈不會變成妖?”
她輕輕將臉貼着他,柔聲道:“在臣妾眼裡不會老。”
“朕卻只想和你慢慢變老。”
她的笑容凝滯了一下,幸好他看不見。
“怎麼你身子還是這樣輕,都四個月了仍然不見臃腫。”
如流素所料,不過小小一尾鰣魚,也掀起了些波瀾。
不兩日,展柏華便稟報道:“主子,今兒看見福祥,他悄悄跟奴才說了件事。”
“什麼事?”
展柏華神色凝重,道:“福祥是照話傳的,說太皇太后知道有個什麼停供鰣魚的上疏,而主子勸皇上納了此諫。太皇太后問,皇帝怎麼會將朝政之事跟她說?蘇麻喇姑在旁,說也許只是隨口閒聊而已。又說,皇帝果然有旨停貢,看來她的話還真有效。”
聽到此處,流素已隱隱覺得不對勁,微鎖了眉,果然聽他又道:“蘇麻喇姑說,聽說這鰣魚進貢的確擾了民生,敏妃勸諫也是體恤民情,有仁善之心是件好事。太皇太后便道,好事?難道干政也是好事了?”
流素登時眩暈了一下,扶着額晃了晃身子,冰鑑忙扶住了她。
“就知道那天多了句話……可是太皇太后怎麼會知道?”
展柏華搖搖頭:“奴才也不清楚,不過,那天門外當值的好像是樂筠和小簡子?”
“樂筠……”
“主子擔心她?”
“以後留意樂筠。”
“嗻。”
“但是太皇太后本來就不喜歡本宮,這下可更要起防範之心了。”流素臉色很難看,扶着額有些想吐。
“主子,先別想這些了,先顧好自己的身子要緊。”
“干政……爲何扣在本宮頭上的罪名都這麼大。”她微微苦笑一下。“去叫小廚房做碗蓮子百合雪耳羹來。”
“主子,岑蘇海說少吃這些寒涼之物。”
“可是最近總覺得體內燥熱,蓮子百合也不是大寒之物,沒事的。”
“嗻。”
永壽宮中,柔貴妃與福貴人也在聊鰣魚的事。
“消息從慈寧宮傳出來,理應不會有假了。”
福貴人冷笑:“後宮干政,太皇太后自然對她不滿。”
柔貴妃卻若有所思,並沒有搭理。
福貴人又說了幾句,見她心不在焉,自覺無趣,便起身告退,出門時恰遇上了成嬪過來,福了福笑道:“嬪妾先告退了。”
成嬪看了看福貴人的背影微一撇嘴,坐定道:“她來做什麼,我是不大喜歡她的,總愛言三語四。”
“她帶了個消息來,關於進貢鰣魚的事。”
“這幹咱們什麼事?”
柔貴妃便轉述了,問:“你如何看?”
“其實也沒什麼,我覺得傳話的人可能是曲意訛傳此事,讓太皇太后對敏妃產生誤解。我倒是覺得蘇麻喇姑的話也沒錯,心存仁善總比勸皇上橫徵暴斂的好,閨房之中隨意涉及了些朝政之事,恐怕也不過是一語帶過,並不像他們說得那麼嚴重。”
“我也這麼覺得,不過太皇太后慮事周到,防微杜漸,也沒有錯。但是你覺得是誰將此話誇大了傳給太皇太后聽的呢?”
“總是敏妃身邊的人。”
“奴才們總該希望自己伺候的主子榮光,哪有去刻意出賣的道理?除非有人使意讓他們說出去。”
“這個……宮中不喜歡敏妃的人太多了,我也猜不到,只要不是咱們就好。”
“也對。”柔貴妃心事重重地嘆了口氣。
“你臉色不好,總不會是爲了這事在煩惱?是不是還有別的?”
柔貴妃忽然放低了聲音:“近來我心裡憋得慌,這事我也只能跟你說……”
成嬪見她盈盈欲泣,有些吃驚,向來柔貴妃都是開朗明爽的模樣,很少有這樣神色。
“近來不是查探敏妃身邊那個叫簡錯爻的奴才麼,忽然發覺他曾與死去的程雲岫有所接觸,但此事知道的人極少極少。”這些年成嬪與柔貴妃無話不說,之前這些事她雖從未經歷,卻都聽說過。
“那又怎麼樣?”
“我一直懷疑下藥害我滑胎的人根本不是程雲岫,且不說她不通醫理,就算是想要弄到那些藥,也很爲難。她生前審問等事,都是皇上經手,到最後草草賜死,許多細節我都不知道,但照理說她落魄到當日地步,御藥房還有誰會賣她的帳,還能幫她弄到藥?”
“這……”
“我就沿着此事再查下去,又發現一件奇怪的事,程雲岫生前和我姐姐身邊的辛者庫奴才善桐也有過接觸,那個善桐生前和程雲岫的陪嫁婢女莘兒是生死至交,本來她們就算有接觸也不算奇怪,可奇在爲什麼她們見面都要很隱蔽地進行,還用各種方法掩人耳目?”
“可是這和你又有什麼關係?”
“如果單件地看,這些事都沒有關係,但要是串聯到一處看,就難說了。我姐姐生前有很長時間身體不好,宗仁禮曾一度查過她的飲食,覺得都沒有問題,可現在回想起來,我仍然覺得是有問題的。”
成嬪不安道:“柔真,你到底想查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