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百川,本宮有幾句話跟香小主說。”佟貴妃突然加快了步伐,流素不由自主跟上去。
“這個……”秦百川面有遲疑之色。
“只是交代幾句關於榮安榮君的事,難道這會子就已經將她禁足了?”
秦百川忙躬身道:“是是,奴才不敢。”喝住勉良退到一邊去。
佟貴妃與香芩緩步走到長街邊上,流素亦似無意地跟着佟貴妃,秦百川無奈,也不敢阻攔。
“其實禁足於你而言未必是壞事,你是耐得住性子的,當初伺候姒貴人時本宮就已知道,左右這幾個月你也是不能侍寢的,能平平安安誕下個皇子纔是最重要的,以後的事可以暫緩不提。”
香芩微微一笑:“謝謝貴妃娘娘顧惜。”
佟貴妃點點頭:“本宮更顧惜的是你腹中的孩兒,生在皇家,身不由己,連想太太平平生個孩子,亦非易事。”
她說的雖平淡,香芩卻震動了一下,剛纔在數十嬪妃注目下被當衆審訊,她都無半分懼色,但這會兒卻流露出一絲彷徨無依之色來,語聲低柔:“香芩出身微賤,不敢與衆位娘娘小主稱姐道妹,但盼貴妃娘娘與敬嬪娘娘念在香芩腹中這孩子是皇上血脈,顧惜一二。”
“香芩迴護之情,本宮會銘記於心。”流素顧不得佟貴妃在側,先安一下香芩的心,此後怕沒什麼機會再跟香芩這樣說話了。
香芩要的就是她這句話,當下含笑拜下。
回了承乾宮,佟貴妃微顯倦意地倚在貴妃榻上,側目看着流素:“香常在迴護你什麼了?”
流素覺得無須隱瞞,便直說不諱。
佟貴妃點點頭:“你倒不顧忌本宮。”
流素微笑:“娘娘若想知道,問皇上亦能得到答案,既問嬪妾,那是出於信任,因此嬪妾只要說實話就行了。”心中想,若非玄燁交代,向來獨善其身的佟貴妃何至於要將自己置於皇后眼中釘的位置,明擺着是玄燁在設法保全香芩。
“本宮向來知道流素剔透,不過仍是低估了你啊。”佟貴妃喟然一笑,忽又斂了笑容道:“不知道設下這爛桃花格局的卻又是誰。”
“總有人……或許就是將消息傳給皇后的人。”
“倒未必是香常在身邊的人。”
流素也想到了這一點,香芩身邊最親近的是碧琪碧隱,可她們倆都被罰辛者庫爲役去了,可見不是皇后的人,倘若皇后在香芩身邊另安插有棋子,那也無須調走她們倆了。再者,香芩身邊伺候的人從未動過,以從前香芩的地位寵愛,還用不着皇后大費周章在她身邊安下棋子,那麼……
正想着,佟貴妃卻道:“法師有時也是會泄露消息的。”
流素點點頭,出家人亦未必都是六根清淨的,香芩要偷偷請法師做這些,必須先通過內務府,而內務府必定會有消息先傳到了皇后那邊,只要預先截下了法師,做這些玩意是輕而易舉。香芩識字少,根本沒有發現這其中被人動了手腳……
邊思索着邊回了明德堂,流素卻又想起其中重要的一個關竅。
既然消息是法師透露的,碧琪和碧隱就更不會是皇后的人,細思量,玄燁拉了香芩進內室問詢的那些話,除了她倆還可能有誰聽到?根本是不可能!玄燁問這種話時,應屏退了所有人,否則也不用進內室。縱使是碧琪和碧隱多半也是不知情的,那到底玄燁生氣與詢問三元格局的事是誰泄密給皇后和安嬪的?
想到此處,流素不由得全身發冷,既然不可能是別人,那就只可能是香芩自己。香芩將玄燁發現三元格局被改換的事告訴了皇后,公審時卻又絕口不提與自己有關的事,那又是爲什麼?只剩下兩個可能,一是她當初的確想借機陷害自己,卻沒料到玄燁禁止她將此事外傳,但這個可能性其實不大,玄燁問過她三元格局的詳細情況,她亦將流素所教的材料和結印如實相告,這就使陷害變得不可能。
那就只剩下第二種可能,香芩自己想擴大此事。人做事總有目的,香芩將此事影響擴大,明面上來看對她是極爲不利的,要公審,還有可能受重懲,但實際上再從另一個角度去想並沒有不妥。
香芩知道有人改換三元格局構陷自己,最先想到的不一定是有人藉此陷害流素,而是懷疑有人藉此戧害她所懷的龍裔,她想要保護自己,但她沒有能力,可以藉助的最佳外力無非是皇帝,可如果哭訴求告,她未必有這樣的臉面和寵愛,而且也未必能絕對安全。反倒是先將自己置於險地,才更引起玄燁的重視,且看今日公審,佟貴妃就出面安排了親信宮女在她身邊伺候,佟貴妃安的人,任誰都不敢輕易撤換,包括皇后。而禁足也同樣防止了另有心懷不軌的宮嬪去接近她。
再者,香芩對皇后隱瞞了流素教她三元格局的事,自己全力承擔下來,無疑又是賣給流素一個人情,所以流素纔會說那句“不會忘記她的迴護”,那就是香芩一直等她自己說出口的承諾。同樣的,這樣的隱瞞還會取悅玄燁,玄燁顧惜流素,自然更覺得香芩此舉忠厚……
這樣一舉三得的事,不知道香芩是費了多久心思,前瞻後顧想出來的?竟難爲了這個出身低微、看似不足道的小女子,在衆多家世背景遠過於她、聖寵眷顧遠勝於她的嬪妃中安然生存下去而不被他人踩做墊腳石,確實是件極艱難的事。
流素閉上眼,輕輕嘆了口氣。烏雅香芩,她若有害人之心,卻是個防不勝防的強勁對手!一瞬間流素下定了決心,胤禛生下來絕不能留在香芩身邊,否則將來自己到底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如今香芩必定成了皇后的眼中釘,但越是如此,短期內皇后越是不能動她,她不同於謝流波,尋個釁就能打發了事,她背後有皇帝。至於長遠,流素倒也不甚擔心,皇后還能活多久?算算日子也就那麼幾個月了,就算活着,也未必見得對付得了香芩。
流素揉了揉想得發痛的額角,吩咐冰鑑她們打了熱水去浸浴了一下,好好鬆弛了一番。
一邊泡着熱水,一邊昏昏欲睡,冰鑑往流素身上撩着鮮花熱水,冰瞳在後頭捏着肩,兩人嘀咕着今日在坤寧宮的事,一個說:“往日不見香小主那樣聰明,怎麼今兒就一鳴驚人了?”
冰鑑道:“她本來就聰明,只是素不外露的,主子也說過,是麼?”
流素閉目不答,呼吸亭勻,似乎睡着了。
冰瞳便接口:“可往日我並不覺得香小主的記憶力比姐姐強,還記得有次告訴她幾種八寶茶配方,因一時說得嘴溜,她還記錯了一個,姐姐當年可是聽主子一說就全記下了。”
冰鑑笑:“行了,不要拿她和我比,她是小主,我是奴才。”
流素其實一直沒睡着,靜聽着她們嘮叨,早在香芩沒侍寢前,與她倆走得是更近的,她倆對香芩的瞭解其實超過了流素。聽着她們這麼說,流素也有生起些疑惑,冰鑑的記憶力向來過人,可也不見得聽一遍就能將逍遙遊背得一字不漏……
流素想着,當時聽着香芩背誦時就覺得隱隱有什麼閃了一下,這會兒感覺更是明顯,她不由喃喃道:“不是每個人都有黃蓉那樣聰明,可背書不一定要記憶力非凡,郭靖那樣的笨蛋也背出了九陰真經,比他聰明的歐陽克反而輸給了他,不是因爲他過目不忘,是因爲他早就背過九陰真經……沒錯,原來是這樣!”
冰瞳嚇了一跳:“主子,原來你沒睡啊?”
冰鑑則迷惑地問:“主子,你在說些什麼?怎麼一句都聽不懂?”
流素刷地從桶裡坐正了,看着她們:“你們覺得香芩今兒爲何那樣鎮定?爲何她從沒聽過《逍遙遊》,卻能背得一字不差?”
冰瞳道:“正是不明白呢!”
“因爲她早就背過這篇文字。”
“恰巧她學過?”
流素搖頭:“香芩識幾個字你們還不清楚,比冰鑑都差很多,三字經也背不全,何況《逍遙遊》?是因爲早就有人叫她熟記硬背過,而這個人是知道皇后和安嬪會拿《莊子逍遙遊》來考量香芩的,這種事只有一個人可以辦得到。”
冰瞳還在那裡迷糊地問:“誰啊?”
冰鑑點一下她額角:“笨,當然是皇上!”
“沒錯,皇后身邊有皇上的人,只是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不可能是安嬪,她被皇后牽連,失寵於皇上,到現在仍在被皇后當槍使,她就是個罕見的蠢貨。但這個人和皇后極其親近,關係非比尋常,應該不是笙竹就是笙菊。”腦中突然靈光一閃,若有所思道:“如果所料不差,應該是笙竹。”
“爲什麼會是她?她可是皇后的陪房,絕對對皇后忠心不貳的。”
流素淡淡道:“越是親近的人才越不可防,有些誘惑可以令最親信的人出賣你。”
她目光橫掃過去,冰鑑冰瞳忙都跪下:“奴才是絕不會出賣主子的,否則天打雷劈!”
流素放緩神情一笑:“傻丫頭,誰說你們了?”
浴完剛擦着頭髮,逸君和程官女子就過來了,逸君鼓着腮,眼圈是紅的,彷彿剛哭過。
“哭什麼?”
程官女子笑道:“這傻丫頭可憐香芩,說皇上也不幫她求情,讓她大着肚子還要被禁足。又說香芩是無辜的,不知道是誰陷害她。”
流素倦怠地一笑:“你怎麼知道她是冤枉的,你有證據?”
“沒有,要有不早拿出來了?”
“那你先前爲什麼又不求情?”
“我說話根本沒有用……”
流素看着逸君的神情,忍不住嘆口氣笑:“你能活到現在還真不容易,說說看,你在這後宮除了我還和誰說得上話?”
“沒有了!”逸君懊惱地說,忽又想起什麼似的說:“也不是啊,我和僖嬪、程姐姐還有香芩關係都不錯。”
“你保證你有危難的時候人家都會幫你?”
“你一定會幫我的,程姐姐和香芩也會,僖嬪……上次她也幫我求過情啊,雖然沒什麼用。”
程官女子抿嘴一笑:“我有心無力,和你一樣。”
“對啊,流素你爲什麼不幫香芩求情,皇后娘娘會給你面子,就算不行,你向皇上求情,他也會幫你啊。”
流素道:“你以爲沒有皇上在背後幫她,她可以有現在這樣安全的日子?好了,不要傻了,你瞭解香芩多少,如今她會這樣,都是她自己一步步算計來的,她可比你聰明多了。”
逸君吃驚地看着她:“她自己算計來的?她算計着把自己給關起來,還……”
程官女子卻隱約聽懂了,道:“你的意思是,她知道有人要對她懷的胎不利,所以……”
流素嘆道:“其實我很少見到像香芩這樣聰明的人,一步步都算計得這樣精確……算了,不談這個,程姐姐,柔嬪最近怎麼樣?”
“仍是那樣,她似乎性格很開朗,坤寧宮上下都喜歡她。”
“可是她總不能一直住在坤寧宮。”
“是啊……皇上最近沒去看她,她似乎並不顯得憂急。”
流素淡淡一笑,於情於理都談不上憂急吧,柔嬪是被騙失身的,於情還談不上愛戀,於理則更不該這麼快就調整好心態去爭寵,她若是個聰明人,應不會這樣情急。
閒聊了一會兩人起身離去,流素送她們出門時,忽然輕扯程官女子衣袖,她會意落後一步,流素輕聲道:“仔細笙竹。”
程官女子一怔,看了她一眼,默然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