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與宜妃並肩走着,一路無話,出了宮門得宜妃相邀,才折了道去翊坤宮。
宜妃命人上了清茶點心,連綺霞明沅也摒退了,見流素仍是落落寡歡,不由嘆了一聲:“你這樣的神色,當心入了皇上的眼。”
“岑蘇海說孕婦多憂思,皆是爲顧慮胎兒所致。” 這種話,對別人說或許都有用,但對於玄燁,怕並沒有如期的效果。他那雙眼,能看穿多少朝臣敵手的心思,何況後宮這些親密無間的枕邊人?流素知道,才努力在他面前強顏歡笑。
“他替你找的藉口倒好,只是這些話哄哄我們這些不懂醫的也罷了,騙皇上怕是不靈。”
“醫道本有這樣的說法,也不純是哄騙。”
宜妃端詳她,道:“笑一下,別讓人看出破綻來。”
“我在你這裡也要強顏歡笑,不如不來。”
宜妃無可奈何,從書架上取了一本飲水詞集,走到她跟前,道:“送給你。”
流素看着,怔愣了一會,顫抖着手接過。
自她入宮以後,再也沒看過任何納蘭詞,誰也不敢把與他有關的東西拿出來現眼。
她一點一點翻着,直至淚水將整本詞集打得精溼。
其實這些詞有很多在前世她都已爛熟於胸,可如今再看,卻是別有一番滋味上心頭。當年不知他爲誰而寫,只惑於他詞中的哀感頑豔,現在才知她自己纔是詞中的主角。
翻完最後一頁,她木然地將詞集慢慢撕成了兩半,然後再一頁、一頁撕碎。
宜妃見她如此舉動,吃驚地看着,半晌不能言語。
“你這樣又是做什麼?”
“他自活在我心裡,這本詞集,我拿回去徒增心痛,反倒易落人口舌。”
“可是,你上回不是跟我說,你對皇上……”
“經過了納蘭明珠被黜那件事後,你以爲我和皇上還能心無芥蒂麼?”想他近日是這樣千依百順地哄着自己,但終究已經不同於從前。如果沒有木蘭那件事突兀地□□來,如果納蘭性德還沒有死,她或許轉瞬就被玄燁哄得暈頭轉向。可是現在,她已經沒有精力也沒有情緒再去理清她與玄燁之間的感情。
她到底愛誰已經不重要了,她現在心痛成灰,理不清,剪不斷,一團亂。
“可是我覺得,一定發生了什麼別的事,才讓你改變得如此徹底。”
“你想不想知道我是爲什麼入宮的?”
流素是第一次正面對宜妃說起自己的過往,她點了點頭,兩人並肩坐到炕上,才聽她緩緩道來,包括她那段塵封的、已不願提及的往事。
這會兒,柔貴妃也正與成嬪並肩坐着聊天。
聊的話題自然是流素。
“席間我拿話試探她的時候,你有沒有留心她的神色?”
成嬪點了點頭:“我瞧見了,她並沒有什麼異常啊,倒是對你在喜宴上提起死人的事覺得很晦氣,一臉不悅呢。”
柔貴妃笑道:“我的想法怎麼和你有些不一樣,她鎮定功夫很是一流,表面上是看不出什麼異常來,還很會轉移氣氛,只那麼一句,頂得我便再也問不下去了——除非我真抹了逸君的面子,存心找不痛快。”
成嬪道:“可在喜宴上聽聞這種事,不悅也是應該的呀。”
“你就沒發覺,她那會兒捏緊了銀勺,似乎要將勺柄也捏斷麼?而且她當時舀了一勺剛上的銀魚蛋羹,吹都沒吹一下就嚥下去了,臉上表情還那麼鎮定!你知不知道那羹湯勾了芡,底下有多麼燙,我後來淺嘗了一下,差點沒燙出眼淚來。就那麼燙的羹,她能眉頭都不皺就嚥下去,文熠,你猜的沒錯,她還愛着納蘭性德,她當時心裡一定很痛,所以別的痛都可以忽略了。”
成嬪見柔貴妃眼中閃着異樣的光彩,心裡多少有些不適,她原本是很同情的,這對有情人活生生被拆散,如今更是遭逢死別,這種悽惻傷感的事,她怎樣也高興不起來。便蹙眉道:“柔真,你說的我當真沒留心到,若是真的,她已經那樣心痛了,你何必還要在她傷口上捅一刀?”
柔貴妃卻有些失態地笑起來:“文熠,你這是在同情她嗎?我們曾經不是都很厭惡她麼?沒錯,我看見她那麼痛,我心裡就特別的高興,她將皇上搶走的時候,想過我會心痛麼?現在她的心上人死了,她再多痛也都是活該!”
“柔真!”成嬪心裡的不適感擴大,有些忍耐不住。
柔貴妃見她的神情似乎想要離去,握住了她的手道:“文熠,你不要覺得我心狠,你知不知道,那年她病中,胤礻我高燒不退,皇上難得留宿在我這邊一晚,可半夜下了雹子,他被驚醒了,忽然就想起了她,什麼也不管的就離開了……他不要我,也不要胤礻我,他只要他的敏貴妃!可他知不知道,他當作寶貝似的那個敏貴妃,心裡愛的是別的男人?”
成嬪見她情緒激動,淚光盈然,不禁心中一軟,又坐下來回握着她的手,安慰道:“柔真,別這樣,這種苦,我都知道……”
“對,你知道,後宮中別的嬪妃也都知道,因爲皇上心裡只有她一個人,除了她,別人都是擺設,可她就這樣還不放過別人……哼,現在她也嚐到痛苦的滋味了麼,她現在一定很傷心,日日思念她的舊情人,我就奇怪她腹中那個孩子怎麼還保得住,爲什麼不隨他去死呢!”
“柔真,不管我們有多不喜歡她,也不該拿皇裔的事來說。”
柔貴妃神情稍斂,拭了淚強笑一下道:“文熠,你太善良了,不管別人怎麼傷害你,都不懂反擊。”
成嬪嘆了口氣:“因爲被人傷害了,就再去傷害別人,這種事我做不來。何況,沒有她,也總有別人,後宮裡永遠有年輕貌美的女子,我們……又能爭得過誰呢?”
她眼中一片茫然。
流素並不知道此刻正有人因她的痛苦而幸災樂禍,她的世界裡只有各種回憶,她已沉浸在她的回憶中無法自拔。
宜妃聽了她入宮的原因,也是不勝訝異。她們這些秀女,在入宮前都是忐忑的,或者願意,或者不願意,但都不像流素這樣,被人設計着一步步逼入宮中,全然不由自主。
宜妃自己入宮前,多少也有着不情願的,一入宮門深似海,每個少女心中都有自己的夢想,哪怕明知道姻緣之事由不得自主,可要是嫁給尋常男子,總還有時回家省親,有可能與夫君情投意合,相偕白首,哪如嫁給皇帝,自此不得自由,還要面對三宮六院,那種孤單無助的感覺,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自己知道。
可入宮之後,她是對皇帝一見鍾情的,她真不知道,皇帝原來與她的想像是全然不同的。
即便他不是皇帝,也會是許多少女的夢中情人。
宜妃如果知道,愛上他是那麼痛苦的事,當初也情願沒有愛上。可是這種事,哪由得自己作主。
她原以爲後宮那麼多女人,不管是誰,不管再得寵,也都不過是曇花一現而已,誰能真的被他放在心上。便如自己當初那麼得寵,在他眼裡看到的也不過是一時的喜愛,便如欣賞枝頭一朵花。
可偏偏真能有一個人,走進他心裡,卻沒將他放進心裡。
宜妃輕輕嘆氣,人生不得已,莫過於此。
眼前的流素,一臉落寞哀切,此刻她心底想的唸的,全是她舊日的情人,而別人所羨慕的萬千寵愛集一身,卻不能博得她半分歡心。
“忘了他吧,流素。” 但若換了是她,有那樣一個男人,爲她付出那麼多,又怎麼能輕易忘卻?
“我也很想,可……誰能幫我?”
宜妃輕拍她的手背,道:“這種事,我是幫不了你的,但有一個人能幫你。”
流素緩緩看她。
“皇上。”
“他?”流素悽然一笑。他能幫她什麼?他能令她更痛苦而已。他無情時,她痛苦,他如今這樣多情時,她更痛苦,她現在每日見他,都不知該怎樣面對他,只能辛苦努力地維持一點笑容,希望他不會疑心。
“能讓人忘記一段感情的,只有另一段感情,這個我當然給不了你,可是皇上可以。”
“他不愛我。”
“他愛你,每個人都看得出來,只有你自己不覺得。”
流素一陣煩亂,起身道:“槐序,我愛不起了,我太累了。”
宜妃幽幽看着她,道:“你只是分不清你更愛誰而已。”
流素一震,呼吸急促起來,半晌才艱澀地道:“我沒有……槐序,我要走了,今日對你說的話,你全都忘了吧。” 神色倉皇地就往外走,彷彿急於逃避什麼。
宜妃見她步履倉促,忙跟上去道:“悠着點兒,走這麼急,也不怕閃着。”
流素匆匆出了翊坤宮,上了轎輦,依然神魂不定。
待回了啓祥宮,才終於鬆了口氣,彷彿避過了什麼,心裡有些空落落的。
緩步進殿,卻不由怔住,玄燁正坐在燈下,翻看着她針線簍子裡的幾件半成品,都是初生嬰兒的衣帽鞋襪,是她近日來爲了轉移心志,打發時間才做的。
冰鑑和容秀都知趣地退下,只留下他們兩人。
“皇上幾時來的?怎麼不留在逸君那裡?”
玄燁迎上去,看着她微笑:“過來瞧瞧你,順道問問,你和逸君向來交好,希望胤祹養在誰名下?”
流素怔了一會,沒想這麼快就要面臨這個問題,想着逸君今日一臉喜色,心裡多少有些難安,面露躊躕之色。
“本來你若沒有孩子,交給你撫養也是不錯的選擇,可是你現在自己尚且不便,只怕也沒有精力照管。表姐的身子也每況愈下,還要掌管六宮,應當也是不行。”
流素道:“逸君一直盼着有個孩子,若知不能養在自己身邊,只怕失落得很。”
“宮中規矩,她早該知道。”
流素思忖良久,榮妃惠妃是不行的,這兩人不但膝下有子,論撫養孩子的觀念都很有問題;宜妃有胤祺、胤禟,精力多半不夠;德妃心機深沉,不好把握,況且自木蘭回來也診出喜脈,如今與流素的月分相當;柔貴妃更不用提;再往下是嬪位,僖嬪端嬪安嬪都要排除,成嬪品性雖佳,卻與柔貴妃交好,無論如何也是不放心。這麼一排除,她也不知道該要讓胤祹交給誰撫養纔好。
“怎麼了?難道決斷不下?”玄燁怕她久站疲累,牽着她的手至牀沿坐下,笑道:“想不出來便不用費神了,改日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