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今這生活,又何嘗不是步步忍耐着過來的?我入宮選秀,也是不得已……”跟着發覺自己失言,立即住了口。
純禧側目看她:“你當年說你無法忍受,那你今日又爲什麼步步忍耐?只因爲他是皇帝?”
流素出神良久,幽幽道:“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一步一步走到今日的。但是你若愛過,可能就會懂得退讓了。”
“所以,皇阿瑪因爲愛你,就退讓了?哪怕你的個性那麼強硬,他也願意接受?”
流素怔了一下,苦笑道:“我在說他麼?怎麼在你看來,是他在退讓?”
“他雖有三宮六院,但只獨寵你一個,連太皇太后生前對他都多加不滿,說過他好多次了。”
流素蹙眉,又出神了半晌才道:“或許吧,你說的沒錯,他是一再對我退讓,但是我……”
“你也因爲愛他,所以寧可忍受他有那麼多女人。”
流素怔忡不語,突然發覺純禧的問題,她一個也回答不了。她與玄燁之間,本來就問題重重,但她終究還是接受了他,只因爲抵擋不了他的愛。
“敏貴妃,我覺得你並沒有別人想像的那麼風光,一向只知道你寵冠一身,可是今日與你聊了這會子,便覺得你其實並不怎麼幸福。”純禧說話率真,在她面前向來沒有絲毫掩飾。
流素輕輕嘆了口氣:“你今兒不是邀我過來談我幸福不幸福的吧?”
“只是好久沒有與你聊天,有些想念你。我那麼久沒去看你,你大約生氣了,可是我也不想,太皇太后不讓我去看你。”
流素有些意外,但思索一下,又覺得是意料之中。太皇太后不讓純禧再多接觸她,未必是因爲單純的不喜歡她,多半是在純禧身上看到了受她影響的痕跡,生怕她將純禧教得更離經叛道些。
純禧看她神情有些鬱郁,道:“你是在生我的氣麼?”
“沒有,只是不知道太皇太后如此不待見我。”
純禧想了想道:“我也覺得她不喜歡你,可是蘇麻喇姑說不是的,她只是怕你影響了江山社稷,怕你改變了皇阿瑪。”
“我……怎麼就影響了江山社稷了?”
“但是你真的改變了皇阿瑪啊,他以前對任何女人可都沒有這麼上心的,只要與你相關的事,他就變得毫無理智,太皇太后還說,他連納蘭明珠謀反的罪都可以赦了,全都是因爲你。”
流素想起他曾說過,會做那樣的決定,都是爲了她。
他雖然對於她干政覺得不滿,但終究還是爲她讓了步。
她輕輕嘆了口氣。
“他那麼愛你,你還嘆氣。”
流素看了純禧一眼,連這小丫頭都知道他愛她,果然如宜妃所言,人人都知道他愛她,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純禧,你爲什麼不試試去接觸一下他們爲你指的那些額駙?咱們滿洲人女兒家約束不如漢女嚴格,你可以試着見見他們,聊一聊,看看有沒有能令你如意的。”
純禧擰着眉頭道:“尋常滿洲人家的千金或許約束得不夠嚴格,可我現在是公主了,隨意去見男人只怕不行。”
“你不比別的公主,太皇太后從前特准過,你可以自由出入宮禁。”
“那其實只是爲了方便我能回純親王府探親,但其實我很少去,我已經和他們陌生了。”在這方面,她的尷尬與胤禛差不多,都是與生身父母、同胞兄弟姐妹疏遠了,之間情誼淡漠。
“你就以此爲藉口,去純親王府見見他們想爲你指親的那些人。”
純禧想了想,道:“也許我可以試試。”
流素坐了這會兒,已經有些疲倦,起身道:“我要回去了,太皇太后既不能再約束你,日後可以常去啓祥宮坐坐,陪我聊天。”
純禧微笑了一下:“好。”
跟着送她出去,慈寧宮正在一片忙碌,處理太皇太后的後事,轉眼宮中便將大肆舉哀,人人都不得閒了。
小公主的彌月之喜,自然也要爲此避忌。幸而流素倒並不是很介意這些。
事後才得知太皇太后臨終說了句話,太宗皇帝梓宮奉安已久,她不便以卑動尊,不與之合葬。而她心中捨不得的卻是玄燁父子,令在世祖孝陵附近擇地安葬。
流素聽聞這件事的時候,詫異了良久。太皇太后的理由非常充分,不便動太宗陵寢,心念她的兒子,但若細思量下去,不免會想到她對皇太極究竟有多少情分。
一個女人,若是深戀一個男人,想的自然是生同衾,死同穴,即便在男尊女卑的年代,怕也不會例外。況且太皇太后若想與太宗合葬,其實是順理成章的事,並沒有人會認爲有何不妥。
但是她拒絕與太宗合陵。
她這一生,除了政治,有沒有過兒女情?她愛的,到底是誰?
流素獨自茫然了很久,卻也沒有答案。
太皇太后棺槨停放於慈寧宮,自此慈寧宮所有居住人等都要遷出,除相關的太監宮女。
太后居寧壽宮,純禧自也隨她。
欽天監擇皇道吉日後,太后梓宮遷至朝陽門外殯宮,鹵簿儀仗盛大,其隆重前所未有。宮中則人人舉哀服喪,日日哭臨。
恰逢此時除夕元旦,除元旦一天輟哭,日日都聞後宮哀聲一片。
玄燁與太皇太后情感深厚,深爲悲痛,幾次哭得幾乎暈過去。
這些場合,流素不能近前安慰,雖知他心中哀慟,卻也只能遠望。
跟着玄燁命拆除慈寧宮五間宮殿,將原建材運去孝陵紅牆外,建暫安奉殿。
大出殯時,嬪妃等女眷在起靈後瞻望隨行,浩浩蕩蕩經御路而行。大約除了與太皇太后親近悲哀之人,其餘人心裡都在暗自怨怒,這宮中死個人當真是死不起,這般陣仗,活人也要累個半死,更別提還要每日落淚慟哭。其實又有幾個嬪妃當真哭得出來。
流素遠望梓宮,雖無玄燁的悲痛之甚,但想着他如今心中的痛苦,她也不自覺跟着心痛,不由跟着落淚。
好在喪葬之儀終於也有完結的時候,太皇太后梓宮並未落葬,只是遷至暫安奉殿,整個喪禮也算暫時完結了。
至於後來太皇太后梓宮三十七年未下葬,那已與其餘人無關了。
至回了啓祥宮,忽聞展柏華來報:“主子,今日遇見福祥,他說有要事稟報,我問他是何事,他卻不肯轉告。”
“福祥?”自他調去慈寧宮後,流素與他再無交集,忽然今日說有事要對她稟報,而且以他與展柏華的交情卻不肯轉告,必定不是小事。
她思忖片刻,這陣子慈寧宮正處於非常時期,所有伺候過的內監怕都要去顧問行處待命,“好,今夜你讓他過來。”
“皇上……”
“他還有太皇太后的身後事未處理完畢,不會來的。”
“嗻。”
近二更時分,天剛黑透,福祥便由展柏華引着進來,看模樣非常小心,一直在張望有無人注意到他。
“奴才見過敏主子。”
“有事起來回話。”
福祥應了一聲起身,又看了容秀和冰鑑一眼。
流素會意,使個眼色讓她們也都退下。他素日知道冰鑑對流素的事無所不知,但連冰鑑也要回避,料想這事確非一般。
“主子……”福祥遲疑了一下,他的個性向來不是如此,流素看着他,等他說下去。
“奴才在太皇太后病殆時,有次不小心偷偷聽到了她與蘇麻喇姑的說話,說她有一道遺詔留下,是與主子您有關的。”
“有本宮有關?”流素一凜,既與她有關,必定不是好事。太皇太后當真惦記她,至臨終危殆,竟還爲她下了一道遺詔。
“太皇太后道,此事機密,連皇上也須隱瞞,並且這道遺詔並不交給蘇麻喇姑。”
連蘇麻喇姑也不肯交予,這就有點奇怪了。
福祥看出她的疑問,續道:“說是因蘇麻喇姑也上了年紀,不知哪日歸去,另一方面,顧慮她的身份究竟是個女官,不能與您……抗衡。”
說到這裡,福祥偷眼看了流素一眼,見她並無異色,才道:“太皇太后怕您萬一得知此事,一來是容易猜到遺詔在蘇麻喇姑手中,以您的心機,對付一名女官易如反掌,爲着她的安危,不能留在她手中,二來,她必須找個能與你抗衡的人才能交付。”
流素一拍案桌,雖未用力,仍是嚇了福祥一跳,就此噤聲看着她。卻見她臉色有些發白,輕聲道:“本宮在太皇太后心中……竟是如蛇蠍一般,哪怕那道遺詔對本宮不利,難道便會因此去傷害蘇麻喇姑?”
福祥邊偷眼看她邊答道:“太皇太后只是防患於未然,未必是……主子該知道,她是何等睿智之人,輔佐二位幼主登基,倘若她不是這樣審慎決斷,大清江山早已不保。”
流素調勻了氣息,半晌道:“那遺詔內容是什麼?在何人手中?”
福祥苦笑道:“這種事奴才若能得知,便與蘇麻喇姑一般身份了。奴才只是恰巧偷聽到了這一段,這世上,除了執有遺詔那人,便只有蘇麻喇姑知曉了。”
想都不用想,遺詔必定是用來對付流素的,若是什麼好事,還會囑咐爲身後事,還會隱瞞皇帝。
流素出了好久神,纔看着福祥:“你想回本宮身邊來?”
慈寧宮所有奴才都在待命候發落,福祥這時刻來報訊,無疑是她向示好,不必說是想回來伺候她。
福祥點了點頭。
“好,本宮去跟顧問行說,讓你回來。這件事,你要保證它成爲永遠的秘密。”
“奴才明白。”
流素微微一笑:“福祥,謝謝你。”
福祥忙道:“奴才不敢當。”
只是這件事,雖知道了卻無法可想,究竟太皇太后會將遺詔給誰,着實難說。這最先一關已過不了,更別提如何取到詔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