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晨去慈寧宮請安,衆嬪妃數月未見她,臉上驚詫之色各異,大多都不太好看,又見她精神並不如預想中那樣欠佳,心中自然暗自揣測。
倒是太皇太后神色平和,並無任何異樣,微笑道:“聽說近日你身子漸安了,看着精神不錯。”果然她是什麼都通透明白的。
流素笑答:“勞太皇太后掛心,嬪妾已大安了,這還得多謝太皇太后那串英華殿菩提,果然靈驗,自從得了它,嬪妾便一日好過一日。”
太皇太后笑道:“果然會說話,那串菩提是有吉祥祈福之意,但若說你病恙痊癒是靠了它,哀家也知道不過是些讓人歡喜的說辭罷了。”
流素報以淺笑。
這下個個都知流素病癒,一半人的臉色都越發不好起來。
當晚玄燁未至,流素知道多半是去看姒貴人了,也不必等他,便早早洗漱上牀,她雖病癒,但終歸仍有些虛弱易疲累,想要早些歇下。
但在牀上輾轉了一會,心裡空落落總覺得有些不舒服,越發琢磨起玄燁現在在做什麼來。照說以姒貴人現在的病況,他絕不可能留宿在鹹福宮,況且他現在對她也不可能還有什麼情誼,當年不過是仁孝皇后初崩,他心裡對元后餘情未了,纔對於姒貴人格外寵愛,如今時移勢易,他對仁孝皇后的思念之情也早淡了,更遑論只是容貌相似的姒貴人。
又想他雖不會留宿在姒貴人那裡,但看過她之後若天色晚了,多半便就近擇個嬪妃處歇下了,自然不會再趕過來,自己已病癒,總不能再日日來啓祥宮,落人口舌。
這樣想着越發覺得心裡不痛快,酸澀難當,不自覺地咬着被角。
大睜着雙眼看着帳頂,正覺心中難受,卻聽外頭值守的羅碩恭聲道:“奴才見過皇上。”
流素吃了一驚,一坐而起,見玄燁撣着衣衫進來,下襟沾了些泥點,身上還有些微雨水痕跡,原來外頭下着雨,他還趕過來了。
“皇上?怎麼又過來了?”
玄燁見她模樣,先是一怔,跟着笑起來:“做什麼,一臉深閨怨婦的神情,不知道的還以爲朕已經冷落你多年了。”
流素摸摸臉頰,嗔道:“臣妾睡夢中被皇上擾了纔不高興,哪有什麼深閨怨婦的模樣。”跟着起身幫他寬衣。
玄燁更衣後與她並肩坐着,拿起被角反覆看了幾下笑:“也不知是哪隻小狗咬的,見不着朕就拿被子出氣麼?”
“皇上你……討厭!”流素心事被他窺破,又聽他取笑,羞窘之下扭身不理他。
玄燁扳過她身子笑道:“誰要你裝大方,非讓朕去瞧她。”
流素嘟起嘴:“皇上不是該留在姒貴人那兒麼?”
“她那病會傳染的,朕留在那兒幹嘛?”
“那臣妾也患了會傳染的病,皇上趕緊回乾清宮去。”
他俯耳低笑:“是啊,你身上確實有種會傳染的病,自打遇見你,朕便染上了。”
流素一怔,卻聽他的聲音低不可聞:“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流素驀然覺得耳根發燙,心跳紊亂,握着他的手不知如何作答,心神卻有些恍惚,生怕一出聲便會從這種短暫的迷醉中醒來。
他似乎有些疲累,不久便摟着她沉沉睡去。朦朧間,她隱約想起了之前他吟的那幾句後面還有兩句:“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何如當初莫相識……何如當初……莫相識……”她心裡不知是歡喜還是擔憂,終於也在恍惚之間進入夢鄉。
果然玄燁去看過姒貴人之後便沒了下文,雖說人是見了,容顏也如舊日,可情早已不再,哪怕再多看幾次也是無用。
五月萬壽節,喜慶非凡,顯得比去年更熱鬧些。去年這時候,流素雖有孕在身,卻因病勢沉重,玄燁憂心難安,自然辦得草率,她自己的心情也是抑鬱寡歡。今年看他心情開朗了許多,也跟着有些歡喜,重拾起女紅,繡了一幅字。她的書法骨秀神清,頗具功底,呈上之後倒是引起朝中文臣一致讚揚,一時諛詞如潮,倒是蓋過了許多貴重壽禮。
中午宴羣臣,夜間宴後宮,席散時太皇太后經過玄燁身邊時,只淡淡說了一句:“瑞珊一直抱恙,席間哀家看她不時顯出疲態,皇帝可察覺了麼?”
“知道了。”太皇太后言下之意很明顯,流素既然不會死,再以她的病況爲藉口天天去啓祥宮,那就跟荒淫無道的昏君無異了。玄燁心中苦笑,卻也無法反駁。
當晚便只有魏珠去啓祥宮傳了下話,說皇帝今晚去看皇貴妃,不過來了。
流素聞言一怔,事先他並沒有說,這會兒才讓魏珠來傳話……
魏珠見她一臉失落,嘆了口氣輕聲道:“是太皇太后的意思,您別生氣,皇上怕您等久了才讓奴才來傳個話。”
果然是如此……只是這一天這麼快就來了,她默然無語,只輕聲道了句謝。
魏珠見她如此客氣,心中更是不安,又安慰了幾句才離去。
流素雖然有些不舒服,但仍在心中安慰自己,不過是因爲佟皇貴妃身子不適他纔去看看,也是應有之理。
雖說如此,但這晚她不知翻了多少個身,直至天微明才朦朧睡了會。
後來幾日,玄燁也沒來過後宮,雖說也沒有宣召別人,但流素每晚都睡得不好,本來病癒之後將養些日子,精神纔好了些,這幾夜難以入睡,氣色又差了許多。
白天倒是陸續有人登門看她,都說她身體大安,來說幾句喜慶的話。流素敷衍着,總得端出些心存謝意的笑容來。
至夜,宜妃過來,正趕上晚膳時分,笑道:“我倒是來得不巧。”自打啓祥宮解禁,她還是頭次登門。她此時懷了第三胎,行動不便,難得出門。
流素笑着讓冰鑑多擺付碗筷,道:“怎麼不巧了,我倒是覺得你鼻子尖得很,在翊坤宮都聞到這邊菜香了,過來嚐嚐,今晚上還有我親自下廚做的菜。”
“倒顯得我是專程來蹭飯吃了。”雖這麼說,宜妃倒也沒有過多客套便坐下了,嚐了一箸流素做的菊花魚,笑道:“果然好手藝,從前只知道抒寧和纖娘廚藝高超,可不知道你自己下廚也能做出這樣的味道來。”
“都是在南苑練出來的,之前我只會做些點心,做菜也是差強人意。”
說了會閒話,宜妃審視她的臉色道:“你的氣色不是很好,怎麼病癒了這許久,還是這麼消瘦?”
“我沒事,想是病了那麼久,沒這麼快就調養好吧,近來還在吃藥,都是滋補養氣的。纖娘每日燉些烏雞蔘湯、燕窩鹿茸之類的,吃得我看着就犯惡心。”
宜妃嗤地一笑:“還以爲你是因爲今兒皇上宣召了柔貴妃而不高興,不過想也不應該,你從來沒把皇上宣召誰放在心上。”她低下頭品了一下面前的羹湯,讚了一句,並沒有留意到流素的臉色已變了。
宜妃又輕嘆了一聲:“我這些日子都沒來看你,你怨我麼?”
“怎麼會。人人都來得少,皇上不希望太多人過來擾我,我是知道的。”
宜妃搖搖頭:“我沒琢磨皇上的心思,一來確實是忙得難以分'身,胤祺纏人,胤禟又離不開我,加之這一胎胎像不穩,御醫讓我時常臥牀,直到前幾日纔算給解了禁。不過二來,我是覺得那種時候安慰你實在是徒勞,我本就不善掩飾情緒,只怕說多了倒惹你傷心……”擡眼看着流素,輕嘆:“宮中人情冷暖,你要是怨我,也是應該的。”
流素淡淡一笑:“真的沒有怨你,我明白的。”宜妃本性是不善謊言的,若非如此,從前她也不會以孤高冷傲來隔離與他人的交往。跟着轉了話題:“皇上宣召柔貴妃,你倒是平靜,不似從前的你了。”
“難不成他每回宣召別人,我都要獨自垂淚,直到天明?若這樣,我也活不到現在了。”宜妃臉色雖然平淡,但語氣幽幽,終究是勾起了心裡的怨念。“這些年,我就學會了儘量淡然處之。今日想着你也許會不開心,所以來看你,見了你又覺得擔憂也許是多餘的,你向來沒把他放在心上,再多少恩寵,你也當作尋常。”
流素看着她,良久才道:“槐序,人是會變的,我要是和你爭搶,你會怨我嗎?”
宜妃怔住。
流素看着窗外夜色,眼中滿是落寞之意:“從前我沒想過,他宣召別人的時候,我心裡會難受,但是今晚……我的確是很不開心。”
宜妃好半晌才起身趨近她身後,取了帕子拭去她眼角的淚痕:“你從前怎麼勸我的,今日就怎麼勸你自己吧,他看不見你的眼淚,你又何必徒然傷神?”頓了一下又道:“你不開心,可以告訴他,他對你終究是不一樣的。”
流素卻只自顧說道:“我知道總有這一日的,若尋個藉口,讓他留在我身邊,今夜他便不會宣召柔貴妃,可是我能留他一日、兩日,我能留他一世麼?”
宜妃無言,輕輕抱住她。
“他不該對我那麼好,他既然不能愛上誰,便該更無情些,何必又要令人產生錯覺?”
“誰能選擇自己的身份呢?他不能,我不能,你也不能。所以……我們只能認命罷。”
兩人默然望着夜色,相對無言。
宜妃走時,見冰鑑端了碗藥進來,隨口問了句:“怎麼這會才吃藥?”
“寧神安睡的。”流素好幾日不能入睡,才叫岑蘇海開了劑方子。
“你還吃這些,你本就有些虛弱,不要亂吃藥。”
“沒事,偶爾吃些,總比整夜失眠的好。”
宜妃嘆了口氣出去了。
雖是吃了藥,但流素還是輾轉難以入眠,直到藥力生效,才昏昏沉沉似半睡半醒,進入淺眠。只是沒多久,半夜便自驚醒,周身冷汗,呆坐半晌,方覺得臉上冰涼,伸手一摸,滿面淚痕。
病中只盼着能多活一日也是好的,只因想着他能來多看自己幾眼,沒想到病好了,卻也見不着他了,早知如此,不知該盼着活下去好,還是就此死去好。
她伸出微顫的手,自己拭着淚痕,想着他這會兒該摟着柔真,溫香軟玉,睡得正酣,哪裡會知道她獨自垂淚到天明?
殊不知玄燁這會兒也從夢中醒了,習慣性地伸手一摸,卻摸了個空,睜眼藉着窗外微光,看見身邊另一個被窩裡睡得正熟的柔真,皺了一下眉,轉過臉去,眼前浮現的卻是流素的臉,淺笑輕顰的,輕嗔薄怒的,滿眼幽怨的,各種神情在他眼前旋轉,又煙霧般散去,終究他只能悵然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