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十一月格外寒冷,接連數日的大雪紛飛,紫禁城已是皚皚一片琉璃世界,傾城玉樹,瓊宇殿閣,有如幻夢般的感覺。
只是這場漫天飛雪帶來的並不都是美麗,隨之而席捲的是一場寒冷所致的病疫。
衆嬪妃對這場暴雪多數抱怨不已,但對流素的病情來說,卻無疑是有些利處的。
她體內的燥熱難受之感因寒冷而稍得緩解,只是身上破潰之處仍在不時增多,身上常是舊痂初愈,又生新傷。
胤礻我剛出生不久便遇上這種罕見的寒冷天氣,從輕微的風寒便轉發展到高熱驚厥,柔貴妃連日愁眉不展,憂急哭泣,玄燁不免常去看望。好在這孩子身子骨倒也強健,持續熱了幾回燒終於漸退了。
柔貴妃親手幫着嬤嬤換了胤礻我汗溼的衣衫,看了他睡下心裡纔有幾分安穩,因天色晚了,玄燁自然也留宿在永壽宮。
到半夜裡,忽然朦朧聽得有重物敲擊屋瓦的聲音,連續不斷,柔貴妃連日疲累,睡得有些沉,只道是夢擾,卻也沒有起身詢問。
身邊玄燁卻是被吵醒了睡不着,翻了身側耳傾聽着。他不欲吵醒柔貴妃,便也沒有出聲詢問守夜宮女,細聽了會才分辨出大約是下雹子了。
京城位處北方,雹子這種天災雖不多見,卻也是有的,只是冬天下雹子,太不合常理。
他皺眉喚了守夜的朱槿進來詢問,外頭果然是下起了雹子,看她表情分明也奇怪得很。驀然想起什麼似地,迅速披衣起身。
他起牀的動靜太大,柔貴妃終於給吵醒了,迷迷糊糊問:“這大半夜的,皇上要去哪裡?”
他略一遲疑,道:“你睡着,朕有些事要先走了。”跟着吩咐人進來替他穿衣,匆匆便出了永壽宮去。
柔貴妃半坐在尚溫熱的衾被之中,玄燁臨走時從打開的寢殿門外吹來一絲陰冷的夜風,侵膚寒意襲來,她徹底地清醒了,狐疑片刻迅速吩咐紫薇:“去跟着皇上,瞧他往哪個方向去了。”
紫薇應了聲,裹緊棉衣有些不情願地瑟縮着打傘出門,大大小小的雹子砸在油布傘上的聲音令她心驚,倒也掩蓋了她的腳步聲。
不久她回來低聲稟報了句,柔貴妃的臉色便變了。她雙目潮紅,咬着下脣半晌才低聲切齒地道:“就知道大半夜的他不會有什麼正事兒,準是想起了那狐媚子!”
紫薇不敢接話碴兒,小心翼翼觀察着主子的面色,知道這回她真氣得不輕,連身子都在微微顫抖。
啓祥宮中,流素也正被冰雹的響聲驚醒,她滿身冷汗地坐起,驚道:“外頭怎麼了?”
容秀迅速進了門,道:“不用怕,是下雹子。”
冰鑑臥在她牀腳邊,也早麻利地起身替她掖着被子,輕聲道:“主子,有展顏守着呢,您安心睡好了,再大的雹子也砸不進這寢殿來。”
流素從前生在江南水鄉平原地帶,從未見過冰雹。自打到了這裡,她只是常在成片鵝毛大雪雪裡看到夾雜的冰珠子,偶爾在夏季見過一些小範圍的雹子,體積也都不大。只是雹子常在夏秋之交產生,更以夏季多見,幾曾聽過冬季也會下雹子?豈不跟六月飛雪一樣稀罕?
她有些失神地呆坐片刻,忽然抓住了冰鑑:“皇上呢?這麼晚了,皇上怎麼還沒有來?”
冰鑑從未見過她這樣張皇失措的眼神,彷彿沒有主張的孩子,不由一怔,輕聲道:“主子您不用等了,永壽宮那邊說胤礻我小阿哥發高燒起驚,這幾天皇上都往那邊去呢,不會來了。”
流素彷彿被抽空了般無力地坐着,擁緊面前的衾被,輕喃道:“是啊,她的孩子病了,皇上自然要去看……她的孩子也是皇上的孩子,自然比我重要……”
“不是的主子,您別胡思亂想。”冰鑑從未見她這樣無助失常,全無理性,不由擔憂地抱住了她。
容秀坐到牀邊撫摸一下她的額頭,道:“怎麼還是這麼燙,只怕那小阿哥高熱的時候都沒你這麼燙。難怪說胡話。”
卻聽外頭傳來細微的腳步聲,容秀的聽力遠超過流素冰鑑,刷地起身匆匆出去。
過不多時,她在門外輕聲通報:“主子,皇上來了。”
冰鑑很是意外,慌忙下牀候駕。
玄燁匆匆挑簾進來,挾着一身寒氣和飛卷的雪片,容秀替他撣着浮雪,他卻不耐地一揮手,示意她外頭候着。
轉入內室,流素正赤足跳下牀,飛快地向他奔過來。
冰鑑略一遲疑,便見皇帝接住了流素飛奔過去的身子,攔腰抱起來,臉上盡是慍意:“大冷的天,你這是做什麼?”
流素卻彷彿對他的情緒全未察覺,孩子一般環住了他的脖子哭起來。
冰鑑悄悄退了出去。
“怎麼了?”懷裡溫軟的身體片羽般輕盈,他才驀然驚覺近日她竟然如此消瘦。
“皇上……皇上……”她也不說話,只是哭泣着喚他。
他將她在牀上放下時,她仍不肯鬆開環住他的手臂,他只能和衣側身躺下,語調已柔緩下來:“別哭,別哭。”
“我以爲你不會再來了……我很害怕,大冬天的下雹子,你說會不會是不祥之兆?我大限已至了,是麼?”
“別胡說。”他先提高聲音斥了句,又柔聲道:“朕不是來了麼,朕陪着你,什麼都不用怕。”
她抽抽噎噎哭了一陣才漸漸平復,玄燁眼裡的她縱然不是堅強如鐵,也是個膽大冷靜的女子,何曾有這樣柔弱無依的時刻,緊緊抱着他彷彿溺水之人,挨着他胸前的臉上淚水縱橫,將他前襟打得透溼。
流素終於鬆了手,讓他得了些自由,他鬆了口氣,調整了一下僵硬的身體,看她梨花帶露地看着自己,越發風致楚楚,惹人憐惜。
反正這件衣衫明天是不能穿了。他索性舉袖拭淨她臉上的淚痕,微笑道:“哭成這樣,旁人還當是朕欺負了你。”
流素纔想起他本應該在永壽宮的,理智一回來,她立即察覺自己失態得有些異常,吸了口氣,低聲道:“胤礻我病了,皇上不是該陪着柔貴妃麼,怎麼在這鐘點過來?”
玄燁道:“燒退了,精神好了許多。半夜裡突然被下雹子的聲音驚醒了,想起你就過來看看。”頓了頓取笑道:“你平日裡膽子不是很大麼,下個雹子也能驚着你。”
她沒有答話,只是眼圈驀然又紅了。
玄燁登時心中刺痛,卻不能在她面前流露出悲傷,只輕柔地將她擁進懷裡:“好了不怕,朕留着陪你。”
半晌,她的聲音才幽幽地從他胸前逸出來:“你這樣走了,柔貴妃會難過的。”
“那朕現在趕回永壽宮去。”他心中微有慍意,語氣卻淡淡地聽不出,倒想看看她她究竟是不在乎他,還是真的個性如此強硬。
“不要!”她手臂明顯緊了緊,聲音柔弱地帶着幾分祈求的意味。
“你這會子倒不怕有人說你不賢了?”
“臣妾本來就不賢。”她擡眼道:“留下來陪我。”
他微微一笑,嗅着她身上傳來的幽幽淡香,覺得她從未如此刻這般真正的需要過他。撇開對她身上絕症隨時發作的隱憂,他這時的心情其實相當愉悅。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好的心情了,可惜只是一瞬即逝。流素的絕症立即像毒蛇般又纏繞上心頭。
不知爲何,美好的東西總是最短暫而無法捕捉。
冬至日祭天大典,流素卻只能困囿宮中,從冬至前兩日就沒見到過玄燁身影,他忙於祭天大典,又要應付突如其來的雹災引起的後患,自然沒空流連後宮。
流素心裡空落落的,近日來噩夢連綿,終夜無法入寢,玄燁不在時更是如此,常是從夢中驚醒,大汗淋漓,容秀和冰鑑每日裡總要備好幾次熱水爲她沐浴。
祭天大典後,皇帝奉太皇太后至英華殿禮佛祈福,本來冬至並無此規矩,但隆冬天降雹災着實稀罕,太皇太后覺得此兆不祥,才起意祀神祈福。
供案上擺滿鮮花水果糕點,瓜果香氣與檀香燭煙交織繚繞,一派寧謐的佛堂氛圍。
太皇太后靜坐禮佛,手中菩提子顆顆從指間捻動滾出,神色安然超逸,彷彿這世間一切再與她無干。
太后也是一般虔誠。
整個殿內,連同隨侍的宮女太監,都無人敢出一聲大氣,恐怕唯一心神不寧的只有皇帝本人了。
他心裡在想着這會兒流素在做什麼,該不會又是從夢中驚醒,哭泣着喚他?近來她幾乎一天都無法離開他,回回早起總見她驚醒了握住自己的手,不願放開。想起她憔悴悽楚的模樣,依戀無助的眼神,他心裡陡然一抽,本來默唸的經文卻忘了在哪裡打住,手裡的串珠滾動也跟着停了下來。
祈福最忌心意不誠,玄燁心中深覺不安,想要收斂心神,卻越發神思不屬,手指不由自主狠狠掐在星月菩提子上,暗暗嘆氣,竟覺得從所未有的心亂。
“皇帝,你在想什麼?”略帶譴責的聲音響起。
玄燁微一震,望向太皇太后,她的目光也正看過來,深邃寧靜之中帶着一絲看不透的意味。
“回皇祖母,只是想着雹災的事一時走了神。”
太皇太后脣邊勾起一絲似笑非笑的紋路,淡淡道:“雹災的事早兩日已處置過了,若是還有什麼煩心的事無法決斷,不如早早回去休息,明早起牀也許便想到解決的法子了。”
“皇祖母,孫兒答應要陪您祈福到天亮的……”
“這幾日忙於祭天大典,你也乏了,還是先去休息吧。”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都未曾流露疲態,玄燁聞言更覺不安,但略一沉默,還是應聲告退。
太皇太后卻又叫住他,將手中一串菩提子遞給他:“這是殿前的菩提子所串,都道英華殿菩提有靈性,把它送給你擔心的人吧。”
玄燁更是意外,躬身謝過,知道太皇太后早將他的心思看透了,不覺微微苦笑。
他走後不多時,太后便微睜眼輕聲問:“您不是一向不喜歡敏貴妃麼?”
“連你都能看出來的心事,哀家又怎能制止得了?左右她也去日無多,不如讓皇帝心裡好受些吧。”
太后嗯了一聲,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