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不知是怎樣一步步往回走的,只覺得到後來每一步都如挽千鈞,眼前發黑,隨時都有可能倒下去,但終有一股意志強撐着她繼續往前。
容秀等在宮內等了許久不見她回來,漸漸覺得有些不安,之前要陪她去,卻都被她阻止了,這會兒想着她獨自一人,萬一出個什麼事也無人知曉,容秀便坐不住了,吩咐冰鑑道:“你在宮門口守着,我去找她。”
冰鑑應了,容秀便匆匆走出去,剛走了沒多會,便看見流素扶着宮牆,從長街的轉角蹣跚地走來,每走一步便停幾步,彷彿沒有力氣支撐似的。
容秀大驚,三步並兩步衝上前去,失聲道:“這是怎麼了?”
流素朦朧聽見她的聲音,再也無力支撐,身子一軟,往下倒去。
容秀一把接住,將她負在背上,急急回了啓祥宮。
冰鑑見此情形,嚇得臉色煞白:“這是出什麼事了?要不要去喚岑御醫?”
“先進來看看情形再說,小展子,羅碩,你們守着宮門,不要讓人進來。”
流素被安置在牀上,雙目緊閉,臉色煞白,脣邊一道血線緩緩流下。容秀捏開她下頦察看了一下,發現只是上下齒緊咬着出的血,微鬆了口氣。再伸手一探,她額頭冰涼,卻有細密汗珠。
“主子,主子……”冰鑑喚着,流素卻只是不理。
容秀見她看着自己,眼中全是質疑之色,搖頭道:“我出門就看見她這樣了,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幸而瞧見得早,不然就暈倒了。”跟着有些怒意,“想必是皇上不知對她說了什麼,才刺激了她。”
冰鑑泣道:“她一直就是這樣的癡性兒,皇上究竟說了什麼,讓她這樣傷心?”
容秀掐了會人中,搖搖頭:“她不是昏迷,是不想理人,你還是去將岑蘇海喚來看看。”
冰鑑慌忙應聲去了。
岑蘇海趕到時,見流素的臉色如此難看,也是吃了一驚,搭了會脈皺眉道:“她做了些什麼?”
“還能做什麼,就是去慈寧宮外候着皇上了,回來就這樣了。”
岑蘇海取出銀針,刺了幾個穴位,流素驀然劇咳起來,容秀扶着她拍背,直咳出一口血沫來。
冰鑑拿帕子擦拭着,驚道:“怎麼咳出血來了?”
容秀道:“她是自己咬緊牙關致齒齦出血的。”
岑蘇海點點頭:“她這是肺氣鬱結,以致氣機閉塞,這口痰咳出來纔不致堵了心竅。”見流素微睜了雙眸,似乎有些清醒,嘆道:“臣早告誡娘娘不要去摻合此事,您偏偏不聽。”
流素不語,好半晌才澀聲道:“爲什麼會是這樣……”
容秀莫名其妙:“什麼這樣那樣?皇上對你說了什麼?他是不允你的求情,還是斥責你干政了?”
流素怔怔望着前方,臉色茫然,眼神空洞,輕聲道:“原來我只是一枚棄子,在他心裡,我一直……一直只是枚棋子而已,過了河的卒子,還有誰會在意?”
她的話沒頭沒腦,任是容秀再聰明也猜不着究竟發生了什麼,但看她模樣,多少也想聯想到了一些,但再追問,她卻一句話也不說了。
岑蘇海道:“臣先開些方子,回頭讓御藥房送來。”他默默退下,出了宮門,回望了一陣,心裡不知是何滋味。如她這般的女子,本該被人捧在手心裡呵護寵愛,卻偏偏遇人不淑,遇到的男子一個比一個薄情,既然這樣不知珍惜,卻爲何又要將她霸佔着,令她痛苦?
此時柔貴妃到了養心殿外求見,魏珠忙攔着她道:“柔主子,您還是別進了。”
柔貴妃秀眉一挑:“怎麼,皇上也命人攔着不讓本宮進去?”她是知道流素幾回求見被拒的,心裡也存着來探一下風聲的念頭。
“這倒是沒有,不過皇上這會子正在發着脾氣,您還是別……”
柔貴妃不理魏珠一臉爲難之色,徑自道:“本宮進去看一眼便走。”便甩下他進了養心殿。魏珠跟在後頭一撇嘴,心想又是個自討沒趣的。
推開門,殿內居然沒有掌燈,外面日頭西下,只有些餘暉照進來,皇帝顯然心情不佳,連政務也無心處理。
跟着有什麼東西飛過來,險些砸着了她,幸而她身手靈敏,往邊上一讓,低頭看去,見不過是些廢紙團。
再擡眼看去,玄燁正在案後冷冷看着她,眼神晦暗不明,臉色卻陰冷得可怕。
“皇上……”
“誰叫你進來的?出去!”
柔貴妃咬了咬下脣,低頭跪安之際,眼角一瞥,卻見地上一頁碎紙,上書着飲水詞三字。
退出乾清宮後,她卻去了景陽宮。
成嬪見她這麼晚隻身過來,略爲吃驚,命人奉茶。
柔貴妃揮揮手:“不必奉什麼勞什子茶,我記得你原有本飲水詞集,找來讓我瞧瞧。”
成嬪詫然:“你不是向來不太愛這些漢人的學問,怎麼今兒有雅興想看起詩詞來?”遂命人去取了來交給她。
柔貴妃坐在燈下翻了許久,不置一詞。
“這本飲水詞集有什麼好看?坊間遍地皆是,人人都會背了。”
柔貴妃皺眉道:“我也不知有什麼好看,也許正是因爲不好看,皇上才發了脾氣?”
成嬪想了想道:“多半是皇上爲了近日納蘭明珠結黨營私之事發脾氣,連他兒子都遷怒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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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貴妃怔忡半晌,緩緩搖頭:“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一事來,從前和安嬪交好的時候她曾說過一事,我姐姐生前與她都懷疑過敏貴妃和納蘭家二公子揆敘在入宮之前有情,當時還在皇上跟前提過,但最後因查無實據不了了之,安嬪還因此被皇上禁足一月,罰抄女四書千遍,自此之後她便失寵了,每每提起這事就恨。”
“既然查無實據,就是胡亂猜測了,再說我也聽聞當初納蘭揆敘的婚事還是敏貴妃向皇上提的,她若和他有什麼,又哪會有賜婚一事?”
柔貴妃道:“當時高士奇是證實了她與納蘭揆敘並無私情,但你別忘了,納蘭家可有三兄弟。”
她的目光緩緩移向成嬪。
成嬪呆了良久,看着她手裡的飲水詞集,目光微滯,不能言語。
柔貴妃又翻開一頁,念道:“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風瀚海沙。這詞裡的謝娘到底是誰?”
“這不是指謝道韞嗎?以謝娘代指謝道韞,他又不是第一人,唐韓翃詞中便有‘攜手謝娘歸’的詞句。”
“那萬一不是呢?改日得找安嬪來再問個究竟,當年的事也許不是空穴來風。”柔貴妃頓了一會,又念道:“盼天涯,芳訊絕,莫是故情全歇?朦朧寒月影微黃,情更薄於寒月。
麝煙銷,蘭燼滅,多少怨眉愁睫。芙蓉蓮子待分明,莫向暗中磨折。?”
若說之前的詞有些牽強,但這闕詞名爲《滿宮花》,這詞牌是爲宮怨所賦,刻意選了這詞牌,其實應是在影射宮怨。連成嬪也不由得動搖。宮怨,這深宮中嬪妃,除了流素他還認識誰?
是夜,流素髮起高燒來,迷迷糊糊喚了幾聲皇上,流了一陣淚,然後又昏昏沉沉睡去。岑蘇海開的方子里加了安神助眠的藥物,想是怕她再憂結於心,思慮過多,難以入眠。
次日再來看時,見她高熱不退,又換了幾味藥,跟着去了儲秀宮向惠妃稟明此事。
惠妃與納蘭珍匆匆過來來,流素仍是百事不理的模樣,再怎麼問也是不說話。
惠妃愁道:“這可怎麼是好,連流素也病倒了,到底皇上說了什麼?”
納蘭珍道:“我看敏貴妃這是心病,咱們也幫不上什麼忙,且聽岑御醫的,讓她吃幾天藥燒退了再說。”
惠妃嘆氣離去。
再過得幾日,流素高燒漸退,人也清醒過來,只是大多數時候仍是沉默的,進食也少。
惠妃來探時,她正斜倚着軟枕,捧着只青綠細釉瓷碗在發怔,裡頭只剩些藥渣。
“這隻碗很好看麼?是哪朝古董?”
流素聽她語帶譏刺,也不生氣,只默默將碗放下了,看着她道:“近日你能去一趟乾清宮麼?”
惠妃一怔:“我去?討沒趣去?”
“我想見見我姨母,姨丈有些情形,詳細問下她也許好些,何況以後也不知能不能再見着了……”
惠妃聽她語調淒涼,心下一寒,半晌道:“我想想辦法,皇上多半也是不會見我的。”
“你跟他說,我病了,想要孃家的人入宮照料,我額娘早逝,只有姨母像親孃一樣待我。”
“好吧……要不要把你的病情說得嚴重一些,讓他來看你?”
流素輕輕搖頭:“他是不會來看我了。”看着神情落落,鬱鬱寡歡,眼神空空的彷彿沒有着落。
惠妃聽她語氣,又見她如今這失魂落魄的情狀,知道沒甚指望,嘆了口氣去了。
本以爲要見着玄燁也要費一番功夫,誰料出了啓祥宮沒多遠便見着了,他行色匆匆,似乎正是往這裡來。
近前才見他臉上氣色不佳,眼中有幾許血絲,眼神沉沉地令人無從揣摩起,彷彿心情也甚是不愉。
惠妃請了安,玄燁只隨意應了一聲便要走,她忙道:“皇上,敏貴妃近日抱恙,說想要孃家人入宮照料……”
玄燁頓住腳步:“她額娘早逝,孃家還有什麼人能照料她?”海寬屬於男眷,自是不能入宮逗留太久。
“她希望讓她姨母入宮照料。”
玄燁默了半晌,冷笑一聲:“準了,左右也見不着幾面了。”卻拂袖轉了身,徑自掉頭往乾清宮方向去了。
惠妃有些瞠目,不知自己這話是傳對了還是傳錯了,難道所料偏差,他竟不是來啓祥宮看流素的?但隨即她想到的卻是玄燁最後一句“左右也見不着幾面了”,不禁打了個寒噤——如此說來,這滅門之罪,在他心中已成定局?想了又想,覺得這話還是不能告訴流素,免得她病中又添心事,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