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過後,玄燁纔過來,看他面色,陰晴難辨。
流素摒退左右,默然看他。
“你很好啊,居然能令蘇麻喇姑替你說謊,朕還真是小瞧了你。”
“皇上……臣妾從未求蘇麻喇姑替臣妾說謊。”
“遺詔呢?”
“臣妾交給蘇麻喇姑了。”她微微垂首。
他聞言,臉色稍爲緩和,道:“既已得了,怎麼卻還交給她?”
流素道:“太皇太后對臣妾心存提防,想來也是臣妾素日言行有不檢之處,既是太皇太后的意思,當存於世,直至臣妾離世。只是想着,這樣的遺詔,須得交予一個公平稟正之人手中。”
“皇上……”
她上前牽着他的手,卻被他甩開,冷笑:“你這步棋走得很妙啊,以蘇麻喇姑的稟性,正是君子可欺以方,得你如此信任,又將遺詔交還,她自然會幫你過這一關。你以退爲進,這一步步精心算計,將人心看得如此透徹,連朕都算計在裡頭了,倘若你是以男兒身份從政,豈不與明珠一般?”
“臣妾不敢!”流素刷地跪下,他臉色陰沉,語氣寒意森森,她也不禁心中發冷。
“遺詔既已到手,你何不銷燬,自此再無人能牽制你,到時候朕再爲你美色所惑,不辨是非,天下落入你手都不無可能!”他顯然也是怒意難抑,說的只是氣話。
“臣妾若是一意脫罪的人,只需將遺詔銷燬,對付蘇麻喇姑並不爲難。太皇太后生前既選擇未將遺詔交予她,也是爲着怕她持詔後無法對付臣妾,反爲所害。可是在皇上心中,臣妾竟只是會精心算計,步步爲營,妄圖禍亂天下的人?”
他沉默了片刻,道:“你若是這樣的人,就不是朕會愛上的章佳流素,朕所鍾愛的那個女子,不慕名利,不畏權貴,心地仁善,雖有心機,卻從不會加害於人。”
聽他說出這樣的話,流素也不禁一震,心中難辨滋味。她從不知道自己在他心中是這樣好,也自知並不是如他想的這樣完美,今日之事怕是多少影響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她只能淚承於睫,盈盈看着他:“那皇上爲何還是怒氣難抑?”
“朕不想知道你是怎麼得到那遺詔的,只想告訴你,以後再有此類事情,朕不希望最後一個知道的是朕。柔真說什麼、做什麼,朕不管,但是你……居然也瞞天過海,在你心裡,將朕置於何地?”她應是覺得他不能保護她,因此選擇了對他隱瞞,所有事情都自行處置。
“臣妾只是不想讓皇上爲難,那畢竟太皇太后的遺詔。”原來他在意的並不是她做了什麼,而是她對他隱瞞了什麼。
“太皇太后生前,朕已爲難過多少次了,到今日你才怕朕爲難?”他終究還是怒氣難平,道:“你既如此有手段,所有事情都能應付,那也不需要朕來理會了。”
跟着轉身出了啓祥宮,再不理她。
流素心力交瘁,無力地蜷在榻上,昏昏沉沉閉上眼。她知道他不喜歡夫婦相處之道有任何算計,然而她卻只是要自保。難道嫁給他這樣的男人,還能胸無城府,天真無邪到底?
冰鑑見了玄燁含怒離去,悄悄進殿來,拿張薄氈輕輕覆在流素身上。
流素微睜了眼,輕聲道:“本宮沒事。胤祥和掬盈呢?”
“由乳母抱着在玩耍,皇上今兒似乎心情不好,往日來總會和他們說幾句話,抱一下。”
“沒事的,過幾日氣消了便好。”話雖如此,今日這事並非尋常,他究竟氣多久未可預料。
永壽宮內,柔貴妃與成嬪相對而坐,成嬪一直哭泣,柔貴妃除了臉色極其灰暗,卻還尚算鎮定。
“文熠,爲什麼遺詔會變成空白?”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成嬪看着她,“柔真,你不會疑心我……出賣你吧?”
柔貴妃搖搖頭:“若你也不可信,這宮裡我還該相信誰?仔細想想,什麼人有機會將遺詔調換?”
“我……我藏在枕下方匣內,連蓮盞和蘭盞都不知道。”
“不知道不代表不能翻到。”
“她們不會……”成嬪清楚她們的稟性,誰自孃家帶入宮的不是最親信的。
柔貴妃道:“有時候出賣你的,往往是你最信任,最親近的人。”
成嬪突然神情呆滯,說不出話來。
“怎麼了?”
成嬪顫抖的手緩緩伸去頸中,伸指拈住紅繩扯出衣領,盯着那把小鑰匙一直看。
“我明白了……”
柔貴妃剛想發問,卻見成嬪拔了發上金簪往胸口刺去。
柔貴妃大驚,撲上前握住她手腕,厲聲道:“文熠,你這是幹什麼?宮嬪自戧可是大罪,要牽連家人的!”
成嬪手中的釵當地一聲墜地,她哆嗦着抱住柔貴妃道:“柔真……我……我活不了了……”
“到底怎麼了?犯了天大的事也不必自戧,咱們最多是對付不了章佳流素,可我不能連你也失去了!”
“你不知道的,你不懂的!”
“那你就給我說清楚!”
“不……不……”成嬪瘋狂地搖頭,眼淚滾滾而落,鬢髮少了簪子,更散亂下來,看着淒涼凌亂。
“你對我,還有什麼不能說?”
“柔真……我不能說……我不能說……你會瞧不起我的……”
“你說啊!”
“我沒臉見你,也沒臉見皇上……我……我……是岑蘇海調換了遺詔,一定是他……”
“他怎麼會拿到……”柔貴妃說了一半,住了口。
岑蘇海爲什麼會拿到成嬪頸中的鑰匙,去調換遺詔,這種事不問可知。
“你瘋了你?”柔貴妃推開成嬪,驚怒交加,“你身爲天子嬪妃,紅杏出牆,你可知道這是多大的罪?”
成嬪哭道:“我沒有……我只是喝多了……那天我情緒不好,不知道爲什麼喝了點酒便醉了……我只喝了一點點,真的……”
“那是什麼酒,喝了一點就會醉?是不是岑蘇海給你下藥了?”
成嬪住了口,駭然看着她。
“□□?”
“不……不……”成嬪搖頭,滿面緋紅,羞窘難當。
“那你……你跟他做過什麼沒有?”
“沒有!”
“真的沒有?”
成嬪遲疑一下,搖搖頭。她醒來後已被蓮盞更了衣好端端躺着,還是蓮盞發現她衣衫凌亂,躺在牀上醉得不省人事的。當時蓮盞驚駭無比,這事沒敢告訴任何人,只說她衣襟上釦子散了幾粒,其餘衣物倒是完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但成嬪並非未婚少女,酒醉亂性,他最後有沒有對她做什麼,她的確是不敢肯定。
柔貴妃看她的面色也知道,冷笑道:“倘若他真對你做了什麼,你也不知道,對不對?”
“求求你柔真,讓我死吧……”成嬪意志崩潰,哀哀地只是哭泣。
柔貴妃見她如此情緒,緩了口氣道:“你死了有用嗎?遺詔回不來了,你的名節也回不來了,若皇上知道你和御醫私通,你……誰也救不了你!”
“我……”
“你現在不能流露出任何異樣來,這種滔天大罪,岑蘇海也不會告訴第二個人的,除非他也不想要腦袋了。收拾起眼淚,不能讓人發現你有什麼問題。”
“我沒有想要和他私通,真的……”
“但是你能那麼信任他,甚至撇開了近身的人與他對飲,你對他是沒存任何防範之心的,你敢說你對他沒有非分之想?”
“我……”
“我知道,宮嬪長年寂寞,多有找各種慰藉的,甚至私下裡與太監有什麼是非的,也不是稀罕事,但你戴佳文熠爲儀範之表,出身名門,度嫺禮法,居然也會做出這種事來,真是令人刮目相看。”柔貴妃說這話,半諷半怒,似是恨鐵不成鋼。
成嬪呆滯地默了一會,輕聲道:“我自入宮來,沒有多少日子不是獨守空房,我也想被人愛,被人關心,這有錯麼?你愛皇上我知道,但是我不愛他,他連我愛上他的機會都沒給過我,對着一個只同牀共枕過幾次,連正眼都沒看過自己的男人,我怎麼愛?他的溫情愛意,都給了別人,他看我的眼神,淡淡的,哪怕笑容那麼溫柔,也只如在看一朵花。我不是開在枝頭等他來採擷的花,我有多少青春能爲他耗下去?”
“那你不是覺得岑蘇海愛你吧?”
“我沒敢想過,但是他會陪我聊天,陪我說話,陪我談詩論詞……我只想有個人這麼陪着我,過分嗎?我沒想要和他發生什麼,那天真的……只是酒醉。”
柔貴妃定了神,深吸了口氣,道:“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遺詔沒了,大勢已去,從此後不可能再有人制得住章佳流素,我們……只能等着她來收拾我們了。”跟着苦笑。
“你不是查到莫展顏是反賊嗎?讓你哥哥順藤摸瓜再查下去,只要有實證……”
柔貴妃無力地擺擺手:“什麼實證也沒有用,沒有遺詔,誰來處置她?即便她謀反罪名落實,也不能將一個貴妃提上朝堂去審訊,這種事只要在後宮處置,皇上都會按下去。你信不信,她犯了天大的罪皇上都會視而不見的。”
成嬪又發了一陣呆,悽然一笑:“我還有什麼好怕的,反正……我已沒有爭寵的念頭。我只是寂寞……以後,連可以與我聊天的人也沒有了……”
“你最好不要再見岑蘇海了,對他任何念頭都不要動。”柔貴妃頓了一下,狐疑地道:“你說,他怎麼就對章佳流素那麼死心塌地,爲了她連這種危險的事都做?”
“她是貴妃娘娘,皇上心上的人,誰不巴結?”
“巴結是連自己的命都搭上的那種嗎?章佳流素讓他做這種事,對他也不是一般的信任,他倆之間……”
“你不會懷疑他們之間有什麼吧?”成嬪臉色變得更差。這種事對她的打擊,比遺詔被偷更大。
柔貴妃想了良久,搖搖頭:“章佳流素還不至於看上岑蘇海,她又不像咱們,空閨寂寞。但是岑蘇海和她相處十多年,對她會不會有什麼念想,可就難說。”
成嬪定定看着她,突然哇一聲哭起來:“爲什麼……爲什麼……”
“不要問什麼,我要是知道,也不會被皇上冷落了。只是這次把你也連累了,從此後,皇上是不會理我們了。”柔貴妃悽然一笑。
成嬪不知是怎樣失魂落魄回了景陽宮的,她呆坐了良久,便讓蘭盞去宣了岑蘇海過來。
跟着岑蘇海到時,便命身邊人退下。
蓮盞遲疑着不肯退去,只看着成嬪。
成嬪無力地揮揮手,輕聲道:“你先出去,本宮有話問岑御醫。”
有上回的事發生,蓮盞其實是很擔憂的,但終不能說什麼,還是不甘心地退出去了。
“坐。”見岑蘇海仍站着,她也不強求,輕聲道:“本宮有話問你。”
“娘娘問吧。”
“那天……我們發生過什麼?”
“什麼也沒有。”
“真的?”
岑蘇海緩緩道:“臣還不至於做那種事。”
“那是因爲,你對本宮壓根兒沒有半分興趣吧?若那天的人換了是敏貴妃,你還剋制得住自己麼?”成嬪的聲音空蕩蕩的,彷彿失去了靈魂,甚至於問出這種話時,也沒有半分羞澀尷尬,與她平素爲人迥異。
岑蘇海面色大變。他從來也不是喜怒易顯形於色的人,但聽到這句話,還是止不住身軀微微顫抖。
“娘娘,有些話不能亂說。”
“你連遺詔都偷了,連本宮的名節都不顧了,還怕被亂說幾句話?”
“對不起……”岑蘇海撩起衣襟下襬跪下,微低下頭去。“臣這一生,都愧對成嬪娘娘。”
“但你只要對得起敏貴妃就夠了,不是麼?”
岑蘇海並不答話。
成嬪的目光轉向他,“擡起頭來,看着本宮。”
岑蘇海直視着她。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成嬪,淡漠,空洞,枯寂,再也不是個鮮活的美人。
“回答本宮一句話,敏貴妃有什麼好,人人都愛她?”
“臣不知道。”
“你一定要回答。”
岑蘇海黯然道:“臣已經回答了。”
成嬪目光轉了轉,彷彿聽不懂他的話。
“男女之情,正是因不知道,纔會有那麼多的錯,不是麼?”
成嬪微張了口,她沒想到是這樣一個答案。怔了良久,她忽爾淒涼地笑了:“果然不錯,你說的對,我們都在犯錯,人人都是……”
“成嬪娘娘,臣告退了,請您……換個御醫吧。”
成嬪寂然不動,一直到他離去,都沒有再說話。
對她打擊最大的,不是遺詔被盜,不是觸怒了皇帝,也不是名節不保,而是她爲什麼始終沒有人愛。
深宮寂寞,多少宮嬪與她一樣,蹉跎了一生,都找不到這個答案。
玄燁怒意未消息,去了寧壽宮請過安之後便去看蘇麻喇姑。
蘇麻喇姑對胤祹哼着歌兒,滿面慈愛。如她這般年紀,什麼都沒有一個孩子給她帶來的慰藉要大。
如果沒有胤祹,她怕是接受不了太皇太后離世的打擊。
“蘇墨爾額涅。”
“奴才見過皇上。”蘇麻喇姑含笑起身,即便私下裡也不肯廢了禮數。
玄燁看着胤祹微笑一下,拍拍他的頭:“乖,出去找乳母玩兒。”
胤祹點點頭,蹬蹬跑出去了。
“皇上想看遺詔?”蘇麻喇姑已是宮中最瞭解他的人之一,不用開口便知他來的目的。
玄燁點點頭。
蘇麻喇姑取了遺詔奉上,他接過來,展開看了一會兒,默然還給她。
“皇上不打算將遺詔拿走?”
“不必了,你留着罷。”他遲疑了片刻,道:“有朝一日,你要將它再取出的時候……不要讓朕知道。”
蘇麻喇姑微笑道:“皇上多慮了,奴才倒覺得這遺詔是永不會再見天日了,待奴才入土的那日,皇上讓它隨奴才去罷。”
“太皇太后有此疑慮,其實是針對朕才留下的。她……本就是朕的致命傷。”
蘇麻喇姑道:“皇上不該對她這麼沒有信心,奴才倒以爲,敏貴妃只是個小女子,世間女子沒有幾個能如太皇太后一般,視江山社稷爲己任,將青春、愛情、幸福都葬送在朝政之中。大多數女子,都會爲了心愛的男人,放棄所有的一切。”
玄燁默了很久,才離開了寧壽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