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並不知道,胤禛無端送了只浣熊給她,倒惹出些非議來。她這會兒抱着浣熊梳理剛洗過的皮毛,這隻受過傷的小獸只能嗚嗚低咽,彷彿不勝委屈。
營帳外傳玄燁過來,她忙將浣熊放下去迎,卻見他已入內。
“這是……”他顯然也是一怔,沒見過這古怪玩意。
“胤禛獵來的,說是送給臣妾玩兒。”
他笑了一下:“聽人說過了,說是沒人知道是什麼東西,可胤禛抱給你看,唯獨你知道。”
“這東西叫浣熊,模樣兒倒是招人喜歡。”忽然想起皇帝送的狐狸她給放生了,胤禛送的她卻養着,不禁有些不安,道:“臣妾不是想長久養着,只是胤禛是孩子心性,尚不懂事,倘若跟他直說放生了,他必然失望,先養着幾日,他也高興了,待這小東西傷好了,回宮之前再將它放生。”
玄燁摟着她笑一下:“朕有這麼小氣嗎?這點子事也生氣。”
流素心想這可不好說,他平素是不容易動怒,可偶爾也會爲了一點小事便給她顏色看,從前送了面鏡子給逸君,也無端惹了他不高興。
卻聽他又笑道:“放生了也好,省得你終日抱着,都沒空理朕了。”
流素噗哧一笑:“難不成皇上還要跟這小畜生計較?”
“別的事可以不計較,凡是跟朕搶你的,都要計較的,不管它是畜生還是人。”
流素心裡格登一跳,擡眼卻見他笑意盎然,似乎是自己多心了,才微鬆了口氣,笑嗔道:“那臣妾不抱它了,終日抱着皇上得了,可只怕沒過幾天,皇上便去了別人懷裡,臣妾又該怎麼辦?”
玄燁低頭吻了一下她的額頭,沒有出聲。這種話,他也無法回答。
流素環臂在他腰間,心底泛起幾絲悽楚,她只想要個每日都能讓她抱着,憐惜她的人,可這種要求對她而言卻是永遠的奢望。
九月底,木蘭秋獮告終,盛大的禮筵賞賜之後,浩浩蕩蕩的秋獮大軍踏上返京行程。
流素本來從不暈車,但這回返京途中,行程到了大半,她開始覺得日日不適,只要道路稍有顛簸,她便覺得頭暈噁心,她的車隊不時要減速緩行。
容秀和冰鑑都讓她召御醫來瞧瞧,但隨行御醫卻沒有岑蘇海,幾回都被她拒絕了。但凡減緩了車速,就會好些,她也只當是暈車,並沒有在意。
回了宮齊去向太皇太后請安,然後各自回宮。半道上容秀見流素面色不好,一直留着神,直到與其餘嬪妃分道揚鑣,纔開口問她:“你今兒是怎麼了,從慈寧宮出來面色就這樣難看,莫不是還想着上回那事?”
流素搖搖頭沒說話,只是加快了步伐。
回了啓祥宮,二話沒說對着玉盂一陣嘔吐,將之前吃的一些東西全吐出來了,包括慈寧宮的一些小點心。
“這可早下了車了,難道還暈着?”
流素漱了口,皺眉道:“不知道,吃了些慈寧宮的點心就這樣了,那點心裡頭大約有些海里的魚,腥羶無比,吃時也不覺得,嚥下去就直犯惡心,好容易忍着到現在。”
“冰鑑,着人去宣岑御醫。”
冰鑑應了,喚了羅碩去請御醫,跟着進來道:“怎麼了,又不舒服?”
“吐完又好了,沒事。”
“是不是塞上寒涼,傷了胃?”
“終日在營帳裡呆着,哪有機會受涼。”
正說着,岑蘇海也到了。
設了隔簾把了一會脈,聽不見他說話,流素便問:“是不是之前的毒又發作了?本宮這幾日常覺頭暈,跟從前一樣。”
岑蘇海方道:“毒早去盡了,都兩年了,哪還能發作。”又凝神切了一會。
流素正有些不耐,聽他道:“恭喜敏貴妃,您有喜了。”
流素聞言,眼前發黑,一陣眩暈,扶額定了定神,好半晌才道:“你……不會診錯了吧?”
“怎麼可能?上回有喜不足兩月,不能確定纔不敢亂說,這回都快三個月了,哪還有錯?”
“是兩個半月。”流素跟着又道,“這事先別呈上去,本宮想親自告訴皇上。”
“是。”
岑蘇海跟着吩咐了一些孕期該注意的事,雖然從前流素都聽他叮囑過,他仍是不厭其煩,又說她如今體虛,雖不用吃藥,但進食時該多些滋補食品,然後才告退了。
岑蘇海走後,容秀與冰鑑忙進去扶了流素起身,生恐她有個閃失。
卻見她神情凝滯,並沒有欣喜之色,反倒是怔忡不定,容秀低聲問:“是誰的孩子?”
“你沒聽岑蘇海說都快三個月了?”
“御醫診脈,半個月之差是不能校準的。”
流素臉色卻越發難看,手輕撫着小腹,半晌才喃喃道:“怎麼就這麼巧有了?”其實她的月信已兩月不至,但她自上回墮胎後至今兩年,再沒有懷上過,她一直覺得此生不會再有了,這回信期不至,也只當是塞外水土不服,竟沒往這方面想。
“你確定真的是……”
“本宮信期一向很準,一定是的。”
(這裡頭有個經驗論的誤差,古代通常認爲月經前幾天最易受孕,那受孕期應該就是末次月經後20多天,而現代醫學卻證實排卵期在下次月經前15天左右。當然了,這不是絕對準確的。)
冰鑑的手一直在抖,一直沒有出聲,此刻聽她們這樣說,失聲道:“難道……難道主子不打算要這個孩子?”
“當然不可能。”其實流素現在也不知自己心裡是何滋味。她兩次有喜,都是喜憂摻半,上次懷了皇帝的孩子,最初多少有些不情願,但終歸還是高興的。這次也是意外懷上,但又憂心會被人發覺。她紅杏出牆,即便被發覺,也不過是處死,既做了那樣的事,她便有接受任何後果的心理準備,但若有了孩子,又另當別論,無論如何她得保住這個孩子,不能讓人發現那夜的事。
“可……可生下來……萬一……”
容秀喝道:“冰鑑,你別一直哆嗦,沒被人發現,先被你給出賣了。”
冰鑑定了定神,擦了一下額上的汗,道:“主子恕罪,奴才先……下去……”
“冰鑑,你這幾日若是不能正常出現在皇上面前,最好告病別來正殿。”
“知道了。”
冰鑑離去後,容秀道:“你也是,別一臉失魂落魄的表情,你還想不想保住這孩子了?正常點,笑一下。”
流素深吸了幾口氣,微笑了一下:“沒事,我知道的。”
“再說還指不定是誰的呢,生下來先看看長得像誰。”
流素苦笑了一下,生下來長得若不像皇帝,那還真是件麻煩事,不過那是以後的事了,誰也不能因爲皇嗣不像皇帝便懷疑他的出生,畢竟皇子公主那麼多,其實長得像皇帝的也沒幾個。只是懷孕這件事終究是不能久瞞的,早晚要告訴他。
不幾日宣召去乾清宮,玄燁緩步往東暖閣去,一路上想着今日在太皇太后那兒說的話。
問的是爲何在木蘭就宣判了對納蘭明珠的處決。
他很清楚太皇太后問話的意思,應答也早想好了:“謀逆之罪牽連過廣,明珠朋黨甚多,遍佈朝野,已成形勢,倘若以此罪名治他,一是會動搖朝政根基,二來正中索額圖下懷,令索黨氣焰更囂張。”
太皇太后點了點頭:“你這麼顧慮也未嘗沒有道理,不過這是真話麼?”
“自然是真話,朕要顧慮不止是明珠,索額圖,更重要的是整個朝政根基,朝中文武官員之間的關係盤根錯節,複雜無比,這種事,並不是治了一個明珠就能連根拔除的。”
太皇太后默了一會,呼了口氣:“真的不是爲了你的敏貴妃?”
“她之前再三求見,朕不是都拒見了麼?真要是爲她,也不等去木蘭了。”
“嗯。”太皇太后垂下眼瞼,沒有再多言語。
不過幾步便到了東暖閣樓下,玄燁回過神來,擡眼朝東暖閣二樓的窗口看了看,眼神有幾分惘然,但轉眼便調整了神色,邁步進了門檻。
流素正閒着無聊,提筆在案前寫字。玄燁近前看,見她寫的是李清照的《醉花陰》,正寫到“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他掃了一眼笑:“聽魏珠說你只來了一小會,怎麼就如此思念朕了?”
流素擡頭,婉然一笑:“只是沒想到皇上來得這麼快。”便擱了筆,替他洗漱更衣。
玄燁道:“朕更喜歡從前去南苑前的那兩句。”
“哪兩句?”
“那年你送了幾顆嵌了相思豆的骨骰給朕……”他自多寶閣上取下一隻嵌琉璃龍紋紫檀木匣子打開,裡頭鋪着黃緞,竟然安放着那幾粒陳年的骨骰,骰子已有些發黃,紅豆的色澤也已暗了。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這不是你讓人傳的訊給朕麼?”
流素接過了怔怔瞧着,有些恍惚。
她從前繡的香串兒,他也曾戴了許多年;她當時爲了應急送的這骰子,其實只是情急想要自保,做這事的時候根本沒心思想什麼情意,可他卻記得牢牢的,還將這玩意兒保存得這麼好,收藏了這麼多年。
她心中有些堵,啪地合上了匣子,鼻端泛紅,眼圈酸熱,無端地難受起來。
“怎麼了?”他自後環抱着她,俯身在她耳邊,柔聲問。
“沒什麼。”她的聲音微有哽咽,“這些陳年的東西還留着做什麼,該扔了。”
“別扔。”他自她手中接過來,仍是好好地安放在多寶閣上。“這是你給朕的東西,就已經歸朕了。”
隨即回身擁着她並肩坐上牀塌。流素靜坐在他懷裡,聽着他的心跳,不禁又對他生出幾分恨意來,爲何每回在她對他心冷的時候,總是以一種無法拒絕的方式撞入她心裡。
閒聊了幾句,忽然提及納蘭明珠,說他已被釋回府,暫且留用。
流素其實並不太關心納蘭明珠的生死,只要未曾牽連到整個納蘭府,她便不在意,因此只敷衍地嗯着,心不在焉。
“對了,容若因此事請辭,雖朕不允,但他已不在殿前輪值,告病去了江南。”
“去……江南?”爲了避她,竟要去江南那麼遠?
“聽說他在江南納了個妾,是個青樓女子。之前便提過這事,明珠本來強烈反對,但這回因被黜之事,無心理會他,只能由他去了。”
他竟然又要納妾?流素不禁費解,從前他娶盧婉宜,納雯月,都是無奈之舉,既是迫於承命,也是爲了讓她死心;後來續絃官鈺顯,也是明珠所迫,他隨意敷衍,可如今又要納妾,卻是什麼道理?納的還是個青樓女子?
忽然想起了沈御蟬來,心頭一凜,她竟然把這個人給忘了……但是她卻不會再以爲他是爲了和沈御蟬續舊情纔去的江南,必定是發生了什麼她所不知道的變故。
“我表哥……他什麼時候學會了流連煙花之地了?連那種女子也想帶回府中,姨丈不允是自然的。”
“朕也不知道,他從來不去那種煙花之地,倒也奇怪。哦對了,聽說那個女子和他是舊識,曾經在府上任教?不過一個女子能教他什麼?”
“那女子姓沈,是麼?”
“嗯?這個真不知道。”
“臣妾知道了……是從前教臣妾琴棋書畫的沈諳達。”
玄燁顯然也沒想到原來是流素舊日的師傅,微噫了一聲:“原來是這樣。”
流素怔怔出了會神,道:“他們舊日在府上就有情,只因她是漢女,家中又是商賈,爲官者多瞧不起經商者,因此她自然入不了納蘭府的門楣,就算是納妾也不行。真沒想到這麼多年,她竟然流落風塵……表哥還找到江南去,非要和她再續前緣,真是情意非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