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珠笑應:“是。”他當然不會真的吃魚,他吃第一口不過是試菜,出門在外,這重任自然就是他的,萬一魚裡有毒,第一個翹掉的也是他。
他側身站着,從隨身包裹中摸出備好的銀筷整齊擺放桌上,拿了一雙先嚐了一口。
漁娘笑道:“爺們還真是小心,咱們這小船上都是自家人,哪裡來下毒的?”
魏珠道:“小心駛得萬年船,倒不是對這位嬸嬸有疑心……嘖,這魚的滋味可真是……”閉上眼回味良久,才嘆了一句:“這真是鰣魚麼?”
漁娘道:“自然!難道還能是別的?”
魏珠在宮中是吃過鰣魚的,疑惑着搖頭。
“怎麼了,有問題?”
魏珠回過神來,忙答道:“沒有,怎麼可能有問題,若有問題,也是這鰣魚的滋味實在爲天下之最,比那進貢的還要好吃。”
漁娘嗤一聲笑:“我雖然沒嘗過那貢品鰣魚,但聽說兩天送到,也算極快了,可這玩意兒離水即死,雖說快馬進貢,可中間換水傷魚,等到了京中,能活多少不知道,但半死不活的鰣魚,吃起來味兒肯定改了!更何況這鰣魚清蒸纔不改味,蔥末薑絲,最是自然。誰曉得宮裡頭那些御廚又怎麼折騰它?要說吃魚啊,自然是咱們這些水上人家最拿手。”
陽笑道:“而且是離水即烹的鮮活滋味。”
漁娘連連點頭;“江鮮江鮮,重在一個鮮字,不鮮不活,還說什麼江鮮吶。”
玄燁聽着笑嚐了一口,眉頭一皺:“果然……”和進貢的鰣魚真有極大差別,鰣魚到了京中活的已少,有官員便取窖中冰鎮,冰凍的鰣魚更是改味,和鮮活的判若兩種。
漁娘很是得意:“說起來,咱家這條船從前在秦淮河上也算有名,烹的江河水鮮可是一絕,爺們別看咱們這條船殘舊,當年可不知有多少達官貴人聞名而至,就只爲上船嚐嚐江鮮滋味……”
“怎麼你家原是秦淮河上的?”
“是啊,都是水上討生活,可這西津渡看着也繁華,卻還是比秦淮河上要差些……”
玄燁聽她感慨,道:“那你家爲何遷到西津渡來?”
“不是咱們願意,是沒有辦法。還是咱們當家的那年在秦淮河救了個孩子惹下的禍……”
正說着,船家挑了簾子進來,手裡端了兩盤子菜上來,一盤鹽水蝦,一盤清蒸江蟹,想是剛整治好的。
“也不知那個小子什麼來路,反正打從他走了之後,就一撥又一撥人到咱們家來問話……”
船家插嘴道:“那不是小子,是丫頭。”
“都一樣,反正看着是個富貴人家的孩子,落了水之後……”
船家又插嘴:“其實應該是兩個丫頭,第一個撈上來之後是醒着的,當時又嗆又咳的,我說要帶她去看大夫,她還不願意,只逼我送她上岸,結果船剛到了岸邊上就跌跌撞撞走了。”
玄燁聽他們說得亂七八糟,笑道:“到底是一個還是兩個,男的還是女的?”
漁娘還想說,船家已打斷了她:“你說話拎不清,還是我來說。那天晚上正好打算泊船靠岸,我就見兩個孩子在水裡撲騰,撈上來一看,是兩個孩子,女孩兒十五六,另一個看着像男孩兒,才十二三歲模樣,都穿得很體面,長得那叫一個標緻,比畫裡的人都好看。那女的有些兇,逼我送她上岸之後便跌跌撞撞走了,也不理另一個……”
“那他倆不是一路的?”
“誰知道,反正問什麼她也不說。那個年紀小的昏迷了,我把他肚子裡的水壓出來之後,讓我媳婦給他換身衣服,又用熱薑湯灌了,好幾個時辰才醒。”
漁娘道:“換衣服的時候才發覺原來也是個小姑娘。”
船家點點頭:“就是這樣,住了一夜之後,那小姑娘好些了,我看她身子骨還不錯,灌了些薑湯便沒有發熱嘔吐,也就沒請大夫。第二天她也要走,我們當然也不會挽留,誰知道她走了之後,原先那位先上岸的姑娘就帶人來找了,有幾個男的看着還像是走江湖的,操着武器,不停追問咱們,我當然說不認識,沒辦法他們只好走了。”
漁娘抱怨道:“那之後又有人來查問了,看着像是官府裡的,我們怕惹事,說沒見過這兩人。誰知道還不算完,跟着又有人來,聽語氣跟頭一撥人是同一路的,還說知道是咱們救了那個小姑娘,非讓咱們交出人來,我們哪裡知道人去哪了?他們看着提刀帶劍兇巴巴的,倒也沒有用強,只是說那小姑娘是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兒,偷偷逃出家的,找到有重賞,否則一定是咱們拐賣人口,要告到衙門官辦……”
船家嘆氣:“所以我和我媳婦一合計,還是回西津渡老家吧,趁他們沒再來逼問,悄悄就離開了江寧。”
玄燁已停了箸,凝目出神。
魏珠不知道船家說的有什麼重要,居然讓皇帝發起了呆,便朝船家遞了個眼色:“行了,你們出去吧,這故事也沒什麼好聽的。”
船家和他媳婦正要出去,卻被玄燁叫住。
“等等,你們說的是哪一年?”
船家撓撓頭:“這話說來長了,誰還記得,少說七八年……”
“是十年,這個我記得,因爲那年我們剛回了西津渡,我孃家的姑媽就去了。”
“康熙十一年……你們還記得那兩個小姑娘長什麼樣麼?”
“好看的姑娘都長得差不多,大眼睛小嘴巴,皮膚很白……”
漁娘啐道:“你就注意人家好看不好看了!大的那個杏子臉兒,眼睛水汪汪的,菱角小嘴,小的那個眉眼兒還沒長開,可瞧那模樣就活脫是畫裡的人兒,長大了以後肯定是花朵兒一般的人。哦對了,兩個都有些瘦瘦的,皮膚一水兒的白,就像咱們江南人,可一個是滿口京腔的官話,一個是帶點揚州口音的官話。對對,兩個人肯定不是一家子,長得也不像。”
“是年紀小的那個滿口京味的官話?”
“是啊,另一個肯定是揚州人。”
“好了,你們倆出去吧。”玄燁溫聲微笑,“這魚蒸得真好,憑你們倆口子這手藝,去京城開店都沒問題。”
漁娘眉開眼笑:“這位爺真會說笑,京城多繁華的地方,咱們這點手藝……”聽口氣是真想上京城去闖一闖。
船家一扯她袖子:“人家叫你出去,別做夢了,一把年紀的還去京城開店……”
魏珠小心翼翼道:“三爺,這魚……”
“蒸得不錯,來來,你們倆怎麼都不動筷子,還有清蒸的大閘蟹,這時節的蟹膏脂肥美,看看是不是比得上陽澄湖的。”玄燁笑着伸箸,魏珠便手腳利落地開始剝大閘蟹。
陽笑和納蘭性德見他神色間並無異樣,彷彿剛纔那個故事就只是個故事,便也只能笑着吃魚蝦,一個盛讚鹽水蝦天然鮮美,一個說鰣魚果然天下美味,全然不提剛纔的事。
玄燁拿箸尖點了點堆在蟹殼裡的蟹肉:“這螃蟹剝得真差勁。”
魏珠笑道:“我的爺,這可不是在自家,沒有工具,哪能剝得開。”
“流素從來不用工具,也能剝得乾淨完整,她那雙手,就算只是剝只螃蟹也像是彈琴繡花一樣賞心悅目……”
船裡一片死寂,只聽見江濤擊打船舷的輕微水聲。
那個名字就像是個禁忌,被不經意提起,就讓所有人沉默。
玄燁忽然就停了手,目光緩緩掃過,冷笑道:“陽笑,容若,你們倆搞什麼鬼?”
兩人齊在舟中跪下,陽笑道:“三爺說什麼我真不懂,我日夜相隨,哪有片刻功夫離開?就算想要搞什麼鬼,也是沒有時間。”
玄燁點點頭:“那你呢?”
“我只不過無意來西津渡吃了一次魚,聽了這個故事,纔會帶三爺來此地,三爺要是不信的話,大可以着人查訪,這絕對不是我刻意安排的。”
玄燁冷冷道:“就算他們說的都是真的,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帶我來聽這個故事,不過是想讓我對她釋疑,難道你覺得我曾經疑心過她會參與叛逆之事?”
納蘭性德道:“三爺要是覺得這個故事不好聽,只當沒聽過。” 他神色冷情鎮定,沒有半分退怯之色。
玄燁定定看了他許久,才展顏一笑:“這個故事果然不好聽,好了,天色不早,也該回去了。”
從西津渡回官驛,一路無語。
直到回屋坐下,納蘭性德依然心神不寧。
陽笑敲門而入,隨手上了門閂,道:“怎麼心不在焉的,門都虛掩着。”
“難道還怕人來刺殺我,有什麼好掩的。”
“你在擔心?”
“我倒不擔心,皇上需要的不過是個臺階,而我已經給了他這個臺階下。他會不會重視,全在於他自己的決斷,而不是別的。”
陽笑點點頭:“皇上還會派人查證,包括那對夫婦的身份,你確信都天衣無縫?”
“爲這事我查訪遍秦淮河邊的水上人家,才選定的這戶人家,絕對不會有絲毫差錯。”
“他們會不會說漏嘴?”
“他們家有個兒子在外做工,現在人已經到了京城。”
陽笑怔了一下:“真想不到,你也會用這種手段。”
“我不能讓這件事有任何的意外,如果錢不能打動他們,自然更能打動他們的就是命。”
陽笑道:“不知道你找的這個臺階,皇上會不會順着下。”
“他一定會的。”
陽笑微笑道:“你倒是很有信心。”
“我從他的眼中已經看出來了,人一旦動了心,眼神就少了理性決斷之意……他的臉色再鎮定,眼神也早出賣了他。”
陽笑笑道:“我倒是覺得,皇上一直只是在等着這個臺階下而已,他從來就沒有打算真正去追究那件事。敏妃被幽禁得越久,這種感覺就越明顯,尤其是派了曹寅去看守,簡直是大張旗鼓——我看他原是擔心太皇太后會干涉他對敏妃的處置,這幾年過去,這件事應該也漸漸淡化了,你給他尋的這個臺階正是及時。”
納蘭性德笑了一下,神色間依然是淡淡的落寞,連笑容都掩不住眼神中的幽冷。
“倒是你,這樣做不知道是對還是錯。”
“我也不知道。”他幽冷的目光投向窗外,月色匝地,露冷霜寒,他心中那個影像清晰無比,昔日含情笑睇,今日生相別離。
“這個答案只有她才知道,可惜我已經永遠沒有機會問她了。”
十一月至江寧,登雨花臺,謁明孝陵,作祝文。江南爲前明殘餘勢力和反清力量聚集之處,而玄燁謁孝陵時率文武大臣,於陵前下馬,不走正門不走中道,從旁步行,一路上行三跪九叩首禮節,至寶城前,則行三獻大禮,果然使得圍觀數萬人衆感動落淚。
此舉所爲正是安定民心,昭示並非滿清奪了漢明江山,而只是從前明逆賊流寇手中奪得。同時其滿漢一家的言論也由此實證。
過明故宮時皇帝親作《過金陵論》, “有國家者,知天心之可畏,地利之不足恃,兢兢業業,取前代廢興之跡,日加儆惕焉,則庶幾矣!” 以前明後期吏治之廢以儆效尤。
無論玄燁此舉是否爲政治秀,至少收到了前所未有的成效。
跟着返京途中疏浚水患,勘查民情,行至清河縣時又視察黃河南岸諸險工程,對河道總督靳輔加以勉勵,並認可他治水患的文案。
經曲阜時,於孔廟跪拜,書“萬事師表”四字,對曲阜縣地丁錢糧蠲免,令當地民心振奮感恩之餘,同時收買天下文人之心。
作者有話要說: 有木有人希望流素快點回來?沒有她的日子,大家寂寞不?
身爲鎮江人,我居然沒看到過玄燁親筆題的江天一覽:(,如今金山寺那塊碑已經是曾國藩重立的了。弘曆的字倒是到處塗鴉,不過愛新覺羅弘曆童鞋的字和他的人一樣,不招人待見啊,金庸因爲他到處題詞一怒把他寫成了一個混蛋:)。其實我覺得弘曆的字還是不錯的,比我好多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