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胤禛時,發現他正在御花園僻靜角落的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上。
流素和謝氏在樹下望着,謝氏差點就驚叫失聲了。
“胤禛,不要怕,坐着別動。”
胤禛很鎮定地坐在樹椏之間,聞言點點頭。
“你去找小展子。”
謝氏慌張地去了。
流素便仰望着樹上,和胤禛說話,生怕他一害怕就摔下來。
“敏妃娘娘。”
“怎麼了?”
“我……尿急。”
“……”
到底是小孩子,才說完,就看見他褲襠處浸出一片深色來,有液體嘀嘀嗒嗒順着樹枝往下流淌。
他的小臉終於漲得通紅,有些委屈想哭的表情,手就扶不大穩了。
流素一驚出了一身汗:“你別動,我上來抱你。”
爬樹這種勾當,流素前世幹得也不少,只是這一頭珠翠一身旗裝的爬樹,着實有些駭人。可如今的情形也顧不得了,胤禛萬一鬆手掉下來,後果不堪設想。
她捲起旗裝下襬,往雙掌心吐了些唾沫,缺乏風度地往樹上爬去,心裡只盼這會兒不會有人來。
爬到胤禛身邊時,她發現小傢伙帶着驚訝看着她,顯然對於一個妃嬪如此不雅的舉動感到震驚。
流素有些狼狽,道:“你伏到我背上來。”然後小心翼翼爬坐上一根較粗的樹枝,心裡慶幸御花園這些樹多半都是百年老樹,看着實在結實,要是她從前家鄉那些才長了十年八年的樹,只怕吃不消他們兩人的分量。
胤禛爬到她背上,雙臂勾着她的脖子問:“是這樣麼?”
“嗯,抱緊了。”然後她順着樹幹慢慢滑下去。
“主子!”
展柏華的呼聲傳來,流素一驚就雙手一滑,跟着一大一小兩人齊摔到草地上,好在也就離地三尺了,摔的不重,也夠她哼幾聲了。
“你大呼小叫做什麼?關鍵時刻又不見你在。”
“主子,您怎麼能親自爬樹……”
流素擡眼看見他驚愕的表情,沒好氣道:“等你到了,黃花菜都涼了,謝嬤嬤呢?”
“我擔心主子先跑來了,她是三寸金蓮跑不快。”
“今天的事你要說出去,本宮滅了你的口。”
展柏華一愣,跟着忍笑道:“是是。”
流素察看胤禛身上,除了沾了些青草葉和泥巴以及褲子被尿浸溼外,倒沒有什麼。她自己掌心卻摩擦得發紅,有兩處破了。
“你留在這兒等謝嬤嬤,本宮和胤禛先回去。”兩人這種樣子只能抄小路走,流素抱着胤禛,一路作賊似地往承乾宮去了。
回了屋叫冰鑑去給胤禛拿了身乾淨衣裳,就在自己屋裡給他洗澡更衣。
胤禛光溜溜地有些窘迫,小眉頭鎖着,蹲在浴桶裡不肯出來。
“你在幹什麼?”
“男女……那個……”
“你平日裡洗澡不是宮女伺候?”
“可你不是奴才。”
流素又好氣又好笑,照他的小屁股拍了一巴掌:“快給我出來,都什麼時辰了,萬一你皇阿瑪今天過來這裡,看見你這樣子纔好看。”
胤禛聞言麻利地從桶裡鑽出來,也顧不得害羞了,匆匆讓流素給他穿衣。
這時候已經弄清楚是太子將他騙出去,誑他上樹,然後帶着伴讀溜之大吉,把他一人扔在樹上。
“你怎麼上去的?”
“太子哥哥有兩個伴讀很高大,我踩在他們肩上,太子哥哥爬到樹上拉我。”
流素剛想罵混蛋,轉念卻又換了語氣,柔聲道:“你喜歡太子麼?”
“不喜歡。”
“那他叫你出去,你爲什麼要去?”
“佟額娘說他是太子,將來要做皇帝,又是二阿哥,我得聽他的。”
“佟額娘說得很對,可是你一定沒有全聽,對不對?”
胤禛眨着眼。
“你要真是事事聽她話了,太子就不會總欺負你,還誑你上樹。”看胤禛從骨子裡透出來的一股子拗勁就知道他不是那麼容易馴服的主兒。
“他壞,他罵我是宮女生的賤種。”
流素道:“他說的也沒全錯,你額孃的出身是宮女,這是你無法改變的事實。”
胤禛漲紅了臉:“他說什麼都可以,侮辱我額娘就不行。”
“百善孝爲先,你孝順是沒錯,可也得看看你有沒有能力,你打得過太子嗎?”
他搖頭。
“那是因爲你還太小。”
“長大了也打不過,他是太子,我不能跟他打。”
流素微笑道:“傻瓜才玩肉搏戰呢,你跟他打什麼架?要鬥,就要鬥得他永遠沒有翻身的機會,那個靠拳腳是不行的。”
“那我應該怎麼辦?”
流素摸摸他的頭:“你現在呢,只要乖乖做你的四阿哥,要比大阿哥和三阿哥更聽他的話,更讓他高興,他說什麼你就去做,他罵你也不要還嘴。”
“那他罵我額娘怎麼辦?”
“我要是叫你忍,你會覺得不合理,但是你額孃的出身,不是你回罵了太子就能改變的,除非你自己有能力去更改史冊。”
“史冊?”
“等到歷史都由你改寫的時候,你就有能力去改換你額孃的出身了。”
胤禛發呆地看着她,他再聰明也不過四歲,很難理解。
“驕兵必敗聽過嗎?”
“嗯。”
“太子現在這樣橫行,你覺得很難忍,可是如果他欺負的不止是你,而是很多很多人,那會怎麼樣?”
“他們會討厭他。”
“如果所有人都討厭他呢?你討厭他的時候是不是很想告訴你皇阿瑪爲你作主?”
“是。”
“可是你不能說,你要讓別的討厭他的人去說。從現在開始你要順從他,凡是他欺負別人,你不要阻止,但也不要跟着攛掇,你只需要安慰被他欺負的人就行了。”
“可是……”
“有些話你不說,也有別人說的,你不說會顯得你尊敬兄長,而你說了最多是讓太子挨頓罵,他反過來再報復你而已。”
見他還是不懂,流素道:“如果大家都討厭他,說的人多了,總有一天你皇阿瑪也會討厭他的,這叫三人成虎。”
教小孩真累,尤其是對四歲的孩子說這些成人的詭詐心機。
不過胤禛似乎真的很有天賦,他若有所悟地點點頭,表示懂了。
隔天太子帶着兩個少年伴讀到承乾宮,指明要找四阿哥。
謝氏和劉氏擋在門口,似乎不願意讓他進去,有了前日之事,她們這些嬤嬤也都很緊張,要知道四阿哥稍有閃失,她們的腦袋便會不保。
流素聞聲出來,攔在謝氏面前微笑:“太子殿下。”
太子盯着她看了一會,沒有說話。他已經八歲了,神色間傲氣逼人,但不知爲何,多少有些嫵媚風流之色在眼角眉梢,若隱若現。身邊兩個伴讀雖然纔是十二三歲模樣,但身材都很高大,看着也是習了些武藝的,不知他身邊伴讀是否都是這種架勢,但滿人尚武崇文,八旗子弟文武雙全的也不少。
“能去明德堂坐坐嗎?我想請太子喝杯茶。”
太子安靜地坐在羅漢牀上,坐姿端正,雖小小年紀已有霸氣隱現,皇家子弟都比普通人家的孩子早熟得多,他很清楚自己身份與人不同。
“敏妃娘娘,有什麼話請直說。”
“太子難道還記得我?”
太子看着她,淡漠地搖頭:“不記得,但是人人都說宮裡最漂亮的女人就是敏妃。”
流素怔了一下微笑:“那是別人客氣。”
太子道:“怪不得皇阿瑪那麼寵愛你。”
流素覺得跟一個孩子討論這個有點難以入題,輕鎖了下眉,然後笑道:“其實宮裡最漂亮的女人不是我,是仁孝皇后。”
“是嗎?”太子的眼神突然亮起來,他似乎很渴望聽人提起生母。
無論如何還是個孩子,對母愛的那種需求永遠得不到滿足的時候,心底某處難免失落。
流素覺得這個話題不錯,便繼續道:“你沒有見過她,不過見過的人都知道,仁孝皇后那種絕代風華和母儀天下的氣度,是任何女人都及不上的。”
“我小姨也這樣說。”
“小姨?”隨即想起是芳貴人芳汀。
流素便跟他說了些仁孝皇后的事,其實她所知也是很少,不過隨意說說而已。
但已足以令太子聽得雙眼發亮。
“太子要找四阿哥玩麼?”
“教他練習弓箭,他膽量太小,上個樹都怕。”
換你四歲時試試。流素心裡想着,卻不便直言,笑道:“太子不太喜歡四阿哥吧?”
“沒有。”矢口否認。
流素也不揭穿他:“太子其實應該挺喜歡四阿哥纔對。”邊慢悠悠說着,邊漫不經心地摘着手邊炕案上的一小盆仙客來的葉子,揉得一案綠葉。
太子看得皺眉:“你爲什麼要不停地摘葉子,這盆花開得好好的。”
“我沒有摘花啊,我只是把葉子摘光了,只留朵花,這花紅得很鮮亮是不是?”
“葉子都摘光了,只留幾朵花,光禿禿的再紅有什麼用?”
“太子也知道嗎?那太子身邊若沒有了別的兄弟姐妹爲你襯映光輝,你再亮又有什麼稀罕?”
太子盯着她。
“其實太子應該更喜歡四阿哥纔對,他出身比你低,沒有你聰明,沒有你勇武,模樣不及你,樣樣都比不上你,有他在身邊,豈不更襯得太子像花一樣鮮亮打眼?”
太子慢慢泛起一絲笑容。
“太子是雲,別的阿哥是塵,何不顯得大度些,更襯得你雍容有度,雅量海涵?宮中嬪妃這麼多,你的額娘仁孝皇后卻稟性仁厚,從來不與她們爭鋒計較,是因爲她知道她越顯得大度得體,衆人會越敬重她,包括皇上。”流素一邊說,心裡一邊唾棄。
“敏妃娘娘是希望我對四阿哥好點吧?”
流素微笑道:“不,是希望太子和諸位阿哥兄友弟恭,尊卑有序。”
太子起身笑道:“敏妃這裡不但茶好喝,花好看,連人說的話都好聽。”
流素笑着送太子出去,目送他往後院去纔回過頭,驀然看見遊廊轉角處一角衣襬,輕聲道:“皇上?”
便見玄燁和魏珠走過來,似笑非笑看着她。
“皇上居然玩偷聽。”
“朕聽聽你怎麼教訓太子。”
“臣妾哪敢談什麼教訓太子,只是和太子隨意閒聊幾句而已。”幸好沒有說什麼出格的話。
“太子近來有些行跡頗不收斂,表姐說責之無用,跟朕說了。”
原來佟皇貴妃雖然禁止奴才們去告御狀,背地裡到底含蓄地提起過。
“太子還小,不要一味責罵,引導是件難事。”
“只知道你對付男人很有手段,沒想到你對付小孩子也很有一套。”
流素不禁怔住。
玄燁笑道:“怎麼了?”
“皇上這話聽着很有歧義,臣妾不免要揣測是不是哪裡做錯了。”
他卻攬着她的腰低笑:“難道說錯了?你不需要顛倒衆生,只要讓朕一個人心亂就足以征服天下了,難道不是有手段?”
原來是她自己想多了。
她臉上緋紅,掙了一下小聲道:“皇上,太子還在後院沒走呢,萬一……”
“他不會過來的。朕說真的,一直在想着如何處理太子和諸阿哥之間的關係,沒想到你說的更好些,他如今已有自己的想法,強擰着來是不行的,表姐越是訓斥他,他越是桀驁不馴,在朕面前表面是恭敬了,背地裡卻陽奉陰違,這很不好。”頓了一下又道,“皇子與尋常人家的孩子不一樣,是需要講究些方法去引導。”
“臣妾只是隨意說了幾句,不可能完全改變太子的思想,這長遠的功夫,還要靠師傅們。”
玄燁點點頭:“朕會留心。都是奕婷她們慈母心甚,把他給寵壞了,說起來奕婷對孩子溺愛過甚,榮憲也給她寵得有些驕橫。”
“公主驕橫不會有什麼大亂子,太子可不行。”
玄燁微嘆口氣:“朕對着這些孩子覺得比處理朝政更累。”
流素便噗哧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