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一家小麪館裡,陽笑與純禧面對面坐着。
wωω тт kán ¢O
純禧穿的是一身藏青碎花布衣,簪了枝烏木雕花鳳頭釵,一身尋常百姓打扮,也不知她打哪兒找來的。
“你近日還在跟莫展顏學琴?”
“不學了。”
陽笑微一怔。
“莫展顏說我天賦不夠,學了也無大成。”純禧神色怏怏,似乎不快。
到底是皇家公主,哪裡有恆心去做一件既不喜歡又辛苦的事。陽笑低下頭去,拿筷子撈起一根面,看着出神。
“我還爲此和敏貴妃吵架了。”
“爲什麼?”
“我說……算了,不說了。”這種事始終是難於啓齒的,純禧刁蠻是一回事,還不至於禮教全都拋諸腦後。
然後兩人一直無語,陽笑也不吃麪,只看着面,似乎碗裡有什麼好看的東西。
“你就不能主動跟我說句話?”
“你想聽什麼?”
“不說話,就吹簫給我聽。”
“在這裡?”
看着周遭喧鬧的場合,純禧也覺不合宜,只能拿筷子在碗裡胡亂搗了幾下,然後發脾氣地扔在桌上。
“你該回宮了,總這樣出宮,讓人知道有損身份。”
“你就知道說這個!我彈琴給你聽,你哪怕說我彈得不好也沒關係,可你盡走神,從來沒有一回仔細聽過,我還學什麼?”
“我從來都沒讓你去學琴。”
純禧一陣委屈,眼見着便要哭出來:“我雖不是正經公主,可到底也是個公主,從小到大,沒有人像你這樣對我,總着冷着一張面孔,連笑容都吝於給我,我就這麼糟糕嗎?”
“你是金枝玉葉,本不該與我這種身份的人在一起。”陽笑看一下四周,“你看,我適宜來的就是這些販夫走卒呆的地方,你需要出入的卻是瓊樓玉宇,宮殿王府。”
“這些我都不在意,你看每次你來這種地方,我都一樣跟來,你吃什麼,我也吃什麼,我幾時說過委屈了?”
“我一直叫你不要再跟着我。”陽笑其實也有些頭大,這位公主娘娘近來不管他到哪裡都會跟着,全然不顧身份尊卑,男女有別。
“可是我想讓你笑一下。”純禧剛還小性子發作,這會兒卻又軟下來,一臉楚楚可憐地看着他。
“我看見你就笑不出來。”
“是因爲我很討厭嗎?”
陽笑看着她,也不知說什麼纔好,這種年紀的少女,心思當真是難猜,一會哭一會笑,一會生氣一會又軟語。其實純禧並不討厭,否則他連一句話也懶得與她多說。他肯跟她說這麼多話,只是不想傷了這個少女的心。
“公主,我最後跟你說一次,我們是不可能的。”
“我問過皇阿瑪,他說只要我同意,他一定會讓你娶我,他說這是聖旨,不可違抗。”
陽笑沒再說話,付了錢,起身便走。這本在意料之中,皇帝既然指了公主給他,就不會再給他拒絕的機會。之所以一直沒跟他說,多半是因爲知道純禧天天纏着他,索性讓他倆相處些時日去。
玄燁也很清楚他的性子,強來沒有什麼好處。因此連純禧出入宮禁,跟着一個男人滿街亂跑這種行爲也默許了。
也許玄燁覺得,像純禧這樣一個活潑明秀的妙齡少女,與他相處多了,便能令他軟化。
見他離去,純禧急急跟了上去。
他在京城有一處宅子,隻身獨居,院內極爲安靜。
純禧看着他縱身躍上屋頂,她自己卻不行,只得站在天井內擡頭看他,跺腳生氣。
他也沒有看她,自顧取出簫吹奏起來。
從前純禧聽他吹簫,只覺得有蕭索孤寂之意,但今晚的簫聲纏綿悱惻,柔腸百轉,淒涼怨慕。
她四顧一下,一咬牙,攀着天井內最靠近屋頂的一棵桂樹往上爬,陽笑雖眼角餘光見了,卻不理她。
純禧在皇家馬場學過騎射,也看過侍衛習練一些簡單的拳腳功夫,並不是裹着三寸金蓮的漢女,爬樹這種事還是不太難的。
好容易爬上樹頂,卻離屋頂還有一段距離,她思忖了一下,估摸自己跳不過去,但仍是一閉眼,縱身往屋檐跳去。
他總不可能不管她,任由她摔下去。
果然,身體下墜之時,手臂被人牢牢握住,跟着身子一輕,被帶到屋檐上。
想象中的攔腰一抱卻是沒有出現,她多少有些失落。
陽笑正視着她,屋頂上的月光正好,銀輝皎潔,灑落在他一身白衣上,格外淡逸出塵。
他長得雖然不差,但也不是多麼俊秀雅緻,其實還不如玄燁清俊,只是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吸引了她。
“公主你青春年少,出身高貴,該當配個王候公孫,你對我只是一時的好奇而已。”
“你不是我,你比我還清楚自己的感情嗎?”純禧一陣委屈,眼淚撲簌簌落下。
“有些事,是無法改變的,你還年少,不會明白。有些人的感情,隨着時間推移,終會淡掉,所以還能再開始另一段。有些人的感情,一旦塵封,便不可能再啓動,你在我身上浪費再多時間,到最後也會失望。”
“你吹的簫,就是在思念她?”
陽笑沒有說話,只摩挲着光滑的簫身。
“你寧死抗旨,甚至連一次讓我改變你的機會也不給我?”
陽笑想起了納蘭性德,這麼多年,他們之間唯一相同且不變的,就是對感情的執着,至死不悔。
有些人的感情,一旦塵封,便不會再讓人進入他的內心。除非,是那個執着鑰匙的人。
他看着自己手中的簫,只有她的琴聲,才能與他相諧,純禧再怎麼跟她學,也學不到她那種意境。她能聽懂他的簫聲在說什麼,是世間唯一能與他簫聲相和的人。
也只有他,聽見琴聲就知道是她在彈奏,哪怕她臉上戴了一張面具。
“陽笑,爲什麼我沒有在對的時候遇見你?”
陽笑沒有回答,即便是對的時候遇見他,她也不是那個對的人。但是又何必再傷她。
“送我回王府吧。”宮門已落鑰,她是回不去了。
一路上,兩人一前一後走着,他知道純禧一直在落淚,但他一直沒有回頭。任何錯覺,若給她一線希望,便是害了她。
到了恭王府外頭,他止了步。
純禧走了兩步回頭看他,遞了一張帕子給他,然後頭也不回地入了王府。
陽笑藉着月色看手中的帕子,純禧不知何時在上面寫了幾行字,她身上無筆,絹上字跡猶未乾,湊近一聞,竟帶着淡淡的血腥氣,她是咬破了手指寫的。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他不自覺地皺起眉來。
少女情懷,並沒有任何道理可以解釋。在他看來這段年齡差距令他只是把她當作一個刁蠻任性的孩子,可是在她看來,他們之間只有拒絕,沒有差距。
流素見着純禧的時候,已經過了好幾日,她怏怏的進殿,氣色有些差,似乎還消瘦了一些。
“找展顏學琴嗎?她在乳母那裡照看掬盈,我去喚她。”
“不用了,我再也不用學琴了。”
流素一怔。“出什麼事了嗎?”
“陽笑……他對我說,有些人的感情一旦塵封,便不可能再啓動。”
流素震了一下,他是決意要抗旨了。
再多少功名利祿,加上純禧這樣的如花紅顏,都打動不了他,他這是一心求死。
之前還在爲這事兩難,現在卻什麼也不用想,流素不免想,她與容秀想的那些,其實都是枉然,她們說什麼,做什麼都不重要,他自己已做了選擇。
“純禧,你哭過?”
她的眼睛還有紅腫的痕跡,流素留意到她手指還用白布包着。
“我會跟皇阿瑪說,是我不願意嫁他,我瞧不起他。”
“純禧……謝謝你這樣爲他着想。”
“你認識他喜歡的那個姑娘嗎?”
流素微張了口,還是否認了:“我只在乾清宮見過他,怎麼可能知道他的過往。”
純禧無精打采地低下頭去。
“好了,你才十七,將來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王孫公子要搏你歡心,你很快就會忘了他,你對他只是一時的好奇。”
“他也這麼說,但你們都不是我,怎麼會知道我想什麼?”純禧輕聲道:“我這一生,都不會再遇到像他這樣的人了,這世上只有一個陽笑,獨一無二。”
“純禧……”
“但是喜歡一個人,不就是要對他放手嗎?我若以皇權去壓他,縱能強令他娶我,他也不會覺得開心,我不能改變他,只能選擇對他放手,至少我還他自由,不會令他窒息。”
純禧走後很久,流素還不能回過神來。
以往一直覺得純禧還是個孩子,現在才恍然發現,她其實已不再是個孩子。
流素自己前世在純禧這個年齡的時候,尚天真無知得不諳世事,而皇家公主在這年齡,其實早已成熟了。
等容秀抱着掬盈過來時,流素尚在那裡出神。
得知純禧說過的話,容秀也是怔忡無語。
“你瞧,你爲他做的決定,其實都是徒然,他自己有自己的選擇。”
“沒想到純禧公主她……小小年紀,居然會說出這些話來。”
流素輕輕嘆了口氣:“純禧是個好姑娘,將來不知有誰能配得上她。”想着她的身份,將來幸福堪憂。
“你說,純禧公主那句話,是打算一生都記着陽笑,不忘記這段情麼?”容秀這時候居然只想着純禧的感情。
流素蹙眉道:“我不知道,我連自己都不能保證,何況別人。”
“我現在只覺得純禧公主特別可憐。”
“你還是先可憐自己吧,我沒純禧想得那麼單純,她以爲只要她說拒婚就可以保住陽笑,我覺得沒這麼簡單。”她更清楚玄燁的爲人,他不會隨意指個公主給陽笑,再隨意任由他們拒絕。
“那你覺得他會怎麼樣?”
“我覺得有些不妙。”流素深深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