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皇貴妃瞥了柔貴妃一眼,淡淡道:“莫展顏若是反賊,那有兩個可能,一,流素與她合謀,同爲反賊,意欲刺殺皇上。二,流素並不知情,只是無意中將她選在身邊伺候。柔真,你以爲是哪樣?”
柔貴妃的意思,再昭著不過,明擺着懷疑流素與莫展顏有勾結,協同反賊,意欲謀反。但佟皇貴妃這麼一問,她卻不便再明說,只得答:“嬪妾爲求心安,當需查個明白,此事涉嫌謀反,豈能妄下斷論?”
流素笑道:“原來妹妹還未有定論啊,這般陣勢,驚動了皇貴妃,只是爲了來商議此事?本宮還以爲妹妹已有確鑿證據,證實本宮與反賊同謀,意欲危害皇上。”
柔貴妃深吸了口氣:“妹妹並無證據,不敢如此武斷,但既有疑,必查實,這種事端非同小可,自然要皇貴妃來主持公道。”
佟皇貴妃點點頭:“流素,你怎麼看?”
流素道:“嬪妾贊同柔妹妹的話,有何要查證之處,今日便在這裡說清。”
柔貴妃微一冷笑:“這事,能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麼?”
“那柔妹妹的意思……”
“恕妹妹直言,自當羈押詳查。”
佟皇貴妃也不禁微皺起眉來:“羈押詳查……”
“皇室子弟犯事,當交宗人府,後宮嬪妃犯事,當由六宮主位審查,但敏姐姐情形特殊,她已代掌六宮事宜,除皇貴妃娘娘,無人可以審她,因此才請她至此。”
佟皇貴妃點點頭:“不過事涉朝政,本宮卻不宜作主了。”她直視玄燁,顯然在等他定奪。
柔貴妃臉色不好,眼見佟皇貴妃要將這球踢給玄燁,到了他手中,天大的罪名也能壓下去。她本沒想到他今日會來,但既已走到這一步,只能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拉下了臉來,哪怕削了玄燁的面子也在所不惜。她緩緩道:“皇上素日寵愛姐姐,這事由皇上來處置,未免……”
玄燁脣角勾出一絲笑容來,卻顯得森冷無比。
柔貴妃心下大寒,咬了咬下脣道:“皇上恕臣妾無禮了。”跟着對成嬪道:“將詔書呈上。”
成嬪一直未發話,見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流素的罪名還沒沾上半分,已引了皇帝不痛快,看他神情,這事無論結果如何,她將來都不會再見到皇帝的好臉色了。但她一直站在柔貴妃這邊,必然是要同進退的。她微顫抖着取出袖中黃軸,神態恭謹,雙手呈給柔貴妃。
柔貴妃也起身接過,平舉過胸,環顧四周,道:“這是太皇太后的遺詔,其中言明,倘敏貴妃有行差踏錯,或涉嫌干政事宜,可以直接憑此遺詔,不經皇上御允,處置查辦。”
玄燁和佟皇貴妃顯然都沒想到柔貴妃居然會取出這樣一道遺詔來,不禁都是臉色微變。他徑自看向流素,流素與他對視,神色淡然,目光卻是鎮定,甚至還朝他淺淺一笑。
“這道遺詔,是太皇太后生前親手交予文熠的,她老人家生恐百年之後,後宮中無人再製得住敏貴妃,特留此詔,凡持詔者,可以她之名,對敏貴妃的罪名覈實查辦。”
流素從玄燁眼中看到深重的憂慮之色,他搭在膝上的手掌不由自主微微收緊,指節握得發白。顯然柔貴妃這招是全然不在他意料之內的。
一時殿內寂靜,誰也無法多言。
流素看着柔貴妃手中的黃軸,微笑道:“柔妹妹,怎麼這道詔書的事,看起來連皇上也不知情?”
柔貴妃面無表情道:“太皇太后憂心皇上對你的專寵,又恐你干涉朝政,或恃寵禍亂,才擬下此詔。既要越過皇上的權限,自然是絕對私密。”
流素點點頭:“這麼說也很有道理,自古奸妃禍國,都是因皇帝專寵所致。”
玄燁臉色更差。且不論流素的罪名如何,單隻這麼解釋,這道詔書的存在已經是在指責他專寵嬪妃,不分是非。
柔貴妃自然明白流素言下之意,連舉着遺詔的手都微微顫抖起來,她心中也是明白,縱今日利用這遺詔打壓了流素,甚或除掉她,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恐怕也永難復原了。她忽然生出一絲悔意來。
“好了,妹妹既要以這道遺詔審查本宮,那至少要讓皇上和皇貴妃娘娘看一下遺詔,否則單以妹妹這幾句話,誰又知太皇太后遺詔內容?”
“自然。”柔貴妃見她愈鎮定,自己心裡便愈不安,總覺得疏漏了什麼。但騎虎難下,她只能咬牙將詔書躬身呈給玄燁。
玄燁接過,連他的手也有些不自覺地顫抖起來。他再有多少謀略算計,也抵不過這樣毫無防備的事態急轉直下,而柔貴妃夜半發難,恐怕正是算好要攻個出其不意。
她甚至不顧玄燁的情緒而孤注一擲,顯然一意要致流素於死地,憑這道詔書,只要再查實容秀的身份,他是無論如何護不住流素的。
他再看了流素一眼,心沉沉地往下墜,直至墜入無底深淵。
流素見他臉色蒼白,呼吸微促,哪怕是極力壓抑也止不住眼圈泛紅,甚至連眼神都在顫抖,心中陡然一痛,又有些酸澀的甜蜜,他到底是很愛她的,這種時候只想着她的安危。
他緩緩展開黃軸,神情微滯。
柔貴妃見他半晌不動不語,不禁心生疑惑,道:“皇上……”遺詔內容她是曾在成嬪處看過的,有必然的把握纔會呈上。
玄燁神色古怪地看着她:“柔真,這便是太皇太后的遺詔?”
“皇上這麼問……難道有什麼疑問?”
玄燁臉上神情已鬆馳下來,似笑非笑看着她:“原來這便是詔書,朕只道是天書。”隨手拋給柔貴妃,跟着冷笑:“朕自幼讀書,務勤不輟,倒是還沒讀過天書!”
柔貴妃大驚,撿起那捲黃軸攤開,見上面一字未有,頓覺轟一聲,彷彿有天雷炸響,震得她跌坐在地。
成嬪見勢不妙,顧不得規矩上前去看,果然也與柔貴妃一般,面如死灰。
“行了,柔真,時辰不早,朕還要去早朝,沒有閒空陪你玩這等遊戲。”
“等等皇上!”柔貴妃一直顫抖如秋葉,此刻卻毅然起身,道:“遺詔爲何變成空白臣妾暫且不知,但世上還有一個人證,她是見過遺詔的,而且是皇上至敬至信之人。”
“紫薇,去請蘇麻喇姑。”
流素看着柔貴妃,微泛笑意。
但柔貴妃此時已方寸大亂,能強自鎮定已屬不易,哪還有心情去留意流素的神情。
玄燁按捺性子坐下,看流素神情,他已知道不必擔憂。
蘇麻喇姑進殿後,一一行禮,雖玄燁讓她免禮,但她不肯欠缺絲毫禮數。最後才由玄燁賜座說話。
“姑姑,本宮想請教一事,太皇太后生前是否有道遺詔,爲牽制敏貴妃日後言行所留,由太皇太后親授予文熠?”
蘇麻喇姑微笑道:“貴妃娘娘說笑了,奴才伺候太皇太后數十年,歷經三朝君主,恕奴才斗膽說一句,論對太皇太后的親近,怕是皇上也不及的。可奴才竟從未聽說這道遺詔的事,更不明白,世上若有這道遺詔,太皇太后不交予奴才保管,卻交予成嬪娘娘,這是爲何?”
“姑姑!”柔貴妃這時已面無血色,彷彿這世上所有的人都在瞬間遺棄了她一般。她刷地轉身看向成嬪。
成嬪早已三魂丟了七魄,呆滯在那裡,哪還能言語。
蘇麻喇姑臉上微有訝異之色,道:“貴妃娘娘怕是道聽途說,從哪裡聽來的流言吧?”
柔貴妃什麼話也沒說,只看着流素,慘然一笑:“你贏了,你手段高明,無人能及,太皇太后千算萬算,終究算不到你如此厲害!”
流素微笑道:“柔妹妹說的話,本宮都不懂,倘若妹妹非要說本宮私通反賊,該當拿出實據,怎麼突兀地牽扯出一道子虛烏有的遺詔來?本宮倘有行差踏錯,或以後宮干政,當有皇上和皇貴妃娘娘處置,哪用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勞心?以皇上聖明,皇貴妃娘娘睿智,必不會爲本宮隨意左右了決定。”
柔貴妃沒有接她的話,默默地扶起成嬪,道:“文熠,咱們走。”
成嬪此刻卻似還了魂一般,望着蘇麻喇姑道:“姑姑,明明是你讓本宮去見太皇太后的,明明是你眼見着太皇太后將遺詔交予本宮的……”
玄燁嘆了口氣:“文熠,岑蘇海說你近日脾胃不和,難以安眠,想是思慮甚多,夢擾過度,才生出了幻覺來?”
成嬪哭道:“皇上可以不信臣妾,但不能不信柔真,我們是一起看過詔書的……”
柔貴妃捂住她的嘴道:“文熠,走吧,不要再說了,沒的讓人笑話咱們是瘋子。”跟着對玄燁道:“皇上,容臣妾告退。”
玄燁點點頭。
柔貴妃硬將成嬪拉走,蘇麻喇姑也自告退。
流素跟在玄燁後頭也出了承乾宮。
兩人一前一後走着,直至無人處才停下腳步。他看着她,淡淡道:“朕下了早朝再去啓祥宮。”
跟着便往乾清宮去了。
流素佇立良久,方覺得周身已溼了。
她慶幸自己昨日趁着天未黑透,拿着遺詔即刻便匆匆去了寧壽宮。
當時蘇麻喇姑正與胤祹嬉戲,見了她也不覺得意外,微笑行了一禮。
“姑姑,本宮有話要對你說。”
蘇麻喇姑點點頭,讓景瑗帶了胤祹去玩耍,與流素進了寢殿。
“奴才這裡沒有什麼可以待客,唯清茶一杯,望娘娘不要嫌棄。”
流素卻沒有喝茶,只看着她,然後一聲不響跪下去。
蘇麻喇姑一驚,躬身扶起她:“貴妃娘娘折煞奴才,這教奴才如何是好?”
“本宮來求姑姑原諒。”
“原諒?娘娘如此尊貴的身份,有什麼需要奴才原諒的?”
流素將懷中黃軸取出,緩緩遞給她,看着她臉上漸漸變色,接過了遺詔。
“本宮覺得,這遺詔該當交給公平稟正之人,以免落入小人之手。本宮信任姑姑勝於宮中其餘人,所以將此交還。”
蘇麻喇姑看了一眼詔書,輕嘆了口氣闔上,看着她:“娘娘既已得到,何必又交還奴才之手。”
“太皇太后立此詔,是爲牽制本宮,本宮不該爲一己之私將之毀去。世上既然有此物,當一直存在,直到本宮離世,對社稷再無威脅。”
“娘娘心胸磊落,其實並不需要太皇太后這道遺詔。”
流素緩緩道:“本宮既見疑於太皇太后,必有素日不端之處,人性易變遷,行事難自知,誰知哪日本宮不慎犯下過錯,也不自知?姑姑請留下它,只要不被有心之人用來精心算計,剷除異己便可。”
蘇麻喇姑靜靜看着她,然後露出一絲微笑:“奴才一直是相信娘娘的爲人的。”
流素微微苦笑。連她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可蘇麻喇姑卻是磊落豁達之人,居然就這麼信任她,太皇太后未將遺詔交給蘇麻喇姑,未嘗不是有此緣故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