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太皇太后去後,純禧便成了常客,她在慈寧宮太后膝下,每日陪伴的都是些上了年紀的人,除了太皇太后與太后,伺候的嬤嬤宮女也多是蘇麻喇姑、景瑗這些,年輕的也都有四五十了,她青春年少,早已悶得憋氣,好容易可以四處走動不受約束,不時還溜出宮去。
有時她會說一些宮外的事,京城的繁華,宮外的趣事,流素常聽得入神。
這些於流素而言,已恍若隔世。從前在納蘭府不守規矩,京城四處都逛遍了,那時候自在逍遙,身邊還有個相愛的人陪伴,從來也沒有半分煩惱,真不知世間悲傷爲何物。
如今出宮對她而言,已成奢望,當年相伴在側的人,非但不能結成眷屬,且已陰陽相隔,京城再多少繁華錦繡,再與她無關。
純禧見她傷感,常說些趣事逗她開心,有時也能搏她一笑。
這日純禧過來,卻開口便問她宮裡是否有個叫莫展顏的,曾爲樂工。其實純禧常來,人面都是熟的,只是她不與奴才搭話,也不去關心哪個宮女叫什麼名字,竟不知道容秀是誰。
流素聽了詫異,問她找莫展顏做什麼。
“聽聞她琴技宮中無雙,我要跟她學琴。”
流素大奇,純禧也是好動的性子,對於琴棋書畫都學了個半調子,從前跟她學書法,常靜不下心來,何況彈琴。
“怎麼突然要學這個,不合你的性子。”
“可我如今無聊啊,學些琴棋書畫的打發一下時間。”
“那不如去將你的字練練。”
“女子無才便是德,我能將字寫得工整也已夠了,太皇太后說我不必練得像你那麼好,將來去了夫家,也不用我寫對聯貼大門,練書法有什麼用。”
“那你將琴練得好了也是無用,你喜歡聽,將來找多少樂工爲你奏都行。”
“可是彈琴能陶冶性情,我阿瑪說我性子太野,不知道的人都不相信我是從宮中出去的。”
流素啞然失笑,便喚了容秀過來教她彈琴,道:“學琴可是要用心,無心便無意境,不如不學。”
純禧倒是極爲認真,斟了茶給容秀,行了半禮,倒嚇了容秀一跳,側身還了一禮。
“我既要跟你學琴,便要稱你爲諳達,我知道什麼叫尊師重道,哪怕你是個宮女,也要受了這禮。”
容秀見她如此,只得受了。
純禧學得用功,只是天賦有限,容秀說她將來不會有大成。但她毅力可嘉,居然每日都會定時過來。
學了一陣,倒也進展不錯,容秀偶爾能贊她一下,她便十分歡喜。
容秀道:“你身爲公主,能如此刻苦學琴,實屬不易。”
純禧抿嘴一笑,道:“我既然想要做,就必然要做好,有道是勤能補拙,諳達雖然說我天賦不夠,但我多練,總也是好的。”
容秀微笑一下,並不多言,自行告退。
她們學琴時,流素便在旁抱着胤祥,也坐在一具琴邊,教他指法。胤祥年幼,自然是學不會,但居然也很感興趣,伸出小指頭撥來撥去,只聽到發出聲音,便笑得開心。
“敏貴妃,我剛剛彈的一曲如何?”
流素剛纔其實沒有留神聽純禧彈什麼,聞言擡頭,笑道:“還不錯,比從前進展許多。”
純禧目光閃動,似乎頗有喜悅之色。
“從前沒看出你這麼喜歡琴。”
“我聽人說,琴是彈給知音人聽的。”
流素一怔,她當初也是這麼想,所以入宮那麼久,她的琴總是以布蒙着,極少去彈。後來有時彈給玄燁聽,他曾經贊她意境極好,只是技法不足。
“你想彈給哪個知音人聽?”
“陽笑的簫吹得極好,我想,若是我將琴彈好了,便可以與他合奏了。”
流素一震,睜大眼道:“你……聽過他吹簫?你後來又去找他了?”
“是啊,我可以經常出宮,便可以在宮外見他,有回他吹簫給我聽,我聽他簫聲蕭索,彷彿無人相和,寂寥伶仃。”
流素覺得有些不妙,道:“你學琴,就是爲了彈給他聽?”
“是啊。”跟着她有幾分赧然,目光瀲灩,腮邊暈紅,竟是一副少女懷春的模樣。
“你還去找他幹什麼?你不是討厭他嗎?”
純禧反駁道:“我怎麼就不能去找他了?起初我是很討厭他啊,可是後來就不討厭了……只是他臉上從來沒有一絲笑容,我覺得他有很深的心事。有一次好容易令他笑了,他笑起來真讓人覺得滿眼都是陽光,不由自主地就想跟着他笑。”
“純禧!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皇阿瑪既然要將他指給我做額駙,我見他幾面有什麼不可以?”
“你不是堅決不同意嗎?陽笑他也不願。”
“我可以讓他同意,他能改變我,我爲什麼不能改變他?他喜歡的姑娘已經死了,我爲什麼不能嫁給他?”
流素一陣眩暈,顧不得胤祥在懷裡扭着身子抗議,沉着臉道:“純禧,他是個漢人,不在旗,且出身低微,配不上你。”
純禧刷地站起來,臉有不悅之色:“敏貴妃,我以爲你與後宮其餘嬪妃不同,原來你也這麼在意出身!皇阿瑪跟我說過,若將他指爲額駙,會封他爲候爵。就算不會,也沒什麼關係。”
“可他比你大了二十歲……”
純禧看她的目光十分古怪,道:“你的意思莫不是說皇阿瑪以後都不用選秀了?今年入宮那些秀女,都是十五六歲年紀,比我還小,都能做皇阿瑪的女兒了。”
這話竟與玄燁說的一模一樣,流素瞠目無語。
“男子比女子大許多歲不是很正常的麼?你看朝中那些官員的妾侍,有些都能做他們的孫女。”
“但你是公主,你還曾堅決說過,不嫁那麼老的男人。”
“可那個人是陽笑,他與別人不一樣,他長得也不像三十多歲的人。”純禧顯然已很不快,“再說,從前不是你對我說他千好萬好的麼,怎麼如今就變了?好了,不要再說了,天色已晚,我告退了。”
眼見純禧一臉鬱悶地出去,容秀跟着就進來。
容秀臉上面具遮着,長年缺乏表情,但流素看她的眼神已知道不對,多半全將她們的對話聽了去。
“姐姐……”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皇帝要爲他指婚的?”
流素無語。
“居然還是個公主,好大面子啊。”
“姐姐,之前純禧說過她堅決不嫁的,皇上也沒再提此事,我以爲就此作罷了,誰知……”
容秀看着她,雙目通紅:“很好,他娶了公主,做了額駙,從此平步青雲,就可以將我忘了。他不是對公主說,我已經死了麼?左右我在他心中就是個死人。”
流素知道她情緒不對,道:“他不這麼說,能怎麼說?難道說你就在我身邊?他還曾對純禧說過,倘若皇上強迫他做額駙,他唯以死相謝,難道你真的希望他爲你抗旨而死?”
容秀沉默。良久道:“好,我爲了讓他活下去,是不是還要去勸他娶了公主?就像你入宮的時候,納蘭性德勸你一樣?然後,我們就走你們走過的路,從此各自婚嫁,再不相干?”
流素心中一陣刺痛,道:“姐姐,你不要這樣,這事總還有回寰餘地,我去勸勸皇上……”
“不必了。”容秀朝她搖搖手,悽然道,“我既不能嫁他,那又何必耽擱了他一生?他娶了公主,前程無量,娶了我,卻是謀反之罪,從此後要亡命天涯……”
流素心痛地看着她:“你當初不就是爲此拒絕嫁他麼?否則皇上要將你賜給他做妾的時候,你爲何寧死相抗?既然你不想他死,那……”
容秀微有哽咽之意,輕聲道:“人生能有多少個十年,他等我十年又十年,終究是沒有結果,我們立場不同,到最後還是隻能在宮牆內外……”
“你要是想嫁他,我可以讓你出宮,你不比我,非得老死宮中。”
兩人說着,胤祥卻不合時宜地哭起來,原來見流素很久沒有理他,只顧與人說話,終於耐不住性子發作了。
流素只得抱着他輕聲哄了一會,然後出去交給玉氏帶他玩耍。
回去一看,容秀仍站在那裡,一身孑然,滿眼悽惶。
流素抱着她,輕聲安慰。
“流素,我們爲什麼是一樣的命運?”
流素身子微僵。
“我現在才知道爲什麼你當初不顧禮教,不顧生死也要去見納蘭性德。”
流素捂住了她的嘴,淚水卻止不住滑落:“姐姐,求求你,別說了。”
“皇權……果然是任何人都不可抗拒的。”
流素無言。在這種事上,她其實沒有任何立場去反對陽笑與純禧的婚姻,甚至說得多了還會引起玄燁疑心,畢竟她與陽笑還是少年時代相識的,就憑那三分熟稔,能以什麼身份爲他說話?即便是可以,只怕玄燁也不會聽她的,政治面前,一切都要退讓,什麼愛情,什麼自由,都是笑談。
她很清楚,如果江山與她之間二選其一,玄燁不會選她。
只有不自量力的女人,纔會將自己與江山放在天平兩端去稱量。
“流素,純禧公主其實也很好,她單純率真,有些像當年的你。她要嫁個不納妾的男人,我想陽笑也能做到。他們……其實很相配啊。”
流素鎖眉不語。容秀在這裡一廂情願,純禧又何嘗不是。她們誰都沒去問過陽笑的意願,他那樣的人,不會爲皇權低頭。
純禧本質是個不錯的女孩兒,可陽笑若不喜歡,再好也沒用。她一心想要打動陽笑,可以她刁蠻嬌縱的性子,又能忍耐多久,一次又一次碰壁,不得回報之後,她還怎麼能堅持這種一廂情願的感情?何況他們年齡相距太大,身份又懸殊,只怕性情也相處不來。
流素越想越頭疼,不知這件事該如何處置纔好。
這以後,好幾日純禧都沒有再來學琴,多半是因那日與流素鬧得不愉快,心裡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