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翊坤宮出來,微風習習,吹得宮牆內外都是一地落梅,開到頹敗的檀心梅只剩些殘香飄散在風中,而春寒依舊料峭,臨近二月,彷彿仍感覺不到多少早春的氣息。
流素低頭走着,忽對羅碩道:“能打聽到純親王府的事麼?比如純親王的側福晉、侍妾和近身包衣奴才。”
羅碩怔了一下:“奴才試試看,不過要非常詳細的訊息可不一定那麼容易。”
“至少要知道他們的家世。”
“嗻。”
承乾宮內也是一地落梅,小順兒悶着頭掃地,直到他們走到近前才嚇了一跳似地發現。
羅碩斥道:“總是心不在焉的,有人走近也不察覺。”
流素笑道:“他向來這樣,不用理他。簡錯爻呢?”
“在屋裡做小人。”
“什麼小人?”流素臉色微變。總不會做紙人玩厭勝吧?
小順兒比劃了幾下也沒讓人搞懂,流素懶得理他,快步往太監住的屋裡走去。
推開了門,只聞到一股子濃重的桐油味,不由得捂了鼻子道:“簡錯爻,你在搞什麼?”
簡錯爻道:“回主子,奴才在做皮影戲小人兒。”
流素往桌上看去,才見一個個生動的鏤刻小人擱在桌上,他正給這些小人上色彩和桐油。
展柏華道:“他最近都在弄這個,光打磨皮和鏤刻就花了好長時間。”
流素不禁一笑:“怎麼不早說,聽小順兒說你做什麼小人,弄得本宮第一念便想到巫蠱厭勝。”
“奴才不信那個。”簡錯爻淡淡一笑,“最近見主子總是煩悶不舒服,想演出皮影戲讓您高興一下,您還是快出去吧,這桐油味聞多了可對龍裔不好。”
流素點點頭,心中忽然一動,笑道:“有沒有像皇上的小人兒?”
“有啊,文官武將美人都有。”
“本宮去寫個本子,你照着演。”
“嗻。”
下午敬事房又有人領了兩個四十多歲的嬤嬤過來,一個姓胡,一個姓鄭,都生得眉目和善,說是素有照料孕婦的經驗,接生也是把好手,讓她們幫着照應流素的起居飲食。
流素見還沒生就得請嬤嬤,不禁覺得小題大做,展柏華他們卻笑說是皇上格外重視她,是件好事。
流素剛讓冰鑑去安頓她們,宜妃便到了,像是剛又吐過,正拿帕子捂着嘴,皺着眉。
“我本說身子不爽,就不來看什麼皮影戲了,可你身邊那個羅碩真會纏人,非讓我過來。”
“是我的意思,你是主角怎能不來?也請了皇上。”
宜妃這才明白她的用意:“你給他演皮影戲?”
“你不想說,我只好想這個法子,免得你又不會強顏歡笑,反倒讓皇上看出你心裡頭不痛快。”
“真讓你費心。”
皮影戲剛剛開鑼,玄燁也到了,大老遠聽見明德堂裡歡聲笑語,還隱隱有京腔唱曲的聲音,不禁有些好奇。
展柏華打了簾子躬身讓他進去,他見羅漢牀上並坐着流素和宜妃,不禁微一怔:“槐序也在。”
兩人盈盈行禮,笑道:“皇上來得好巧,戲正開場。”
玄燁看了幕布後的人影晃動,笑道:“原來是在演這個,還說你怎麼在寢殿裡擺起戲臺子來了。”
“皇上坐這邊。”流素拉了他坐在宜妃對面,拿起炕案上切好的橙子剝了皮給他。
開始他還看得面帶微笑,看着看着臉色便漸漸沉下去,一言不發,連流素遞過來的橙子也推開了不吃。
“皇上是嫌這齣戲不好看麼?”
玄燁淡淡道:“是有點悶,換個戲目。”
“可這齣戲是臣妾點的,先演完這出再演別的行麼?”
玄燁看了她一眼,見她淺笑輕顰,心中雖微有怒意卻也不便發作,再看宜妃容色憔悴,楚楚可憐地坐在那裡,便深吸了口氣又看下去。
戲已從常嬤嬤將寫了詩句的紙交給僖嬪轉換到皇帝視疾,進入純親王寢室。雖然人名全都經過更改,但如此露骨,他怎可能不動怒?
當戲中皇帝從純親王屋中發現錦囊時,他驀然起身,摔袖冷冷道:“朕還有些要務處理,先走了。”
流素見機得快,“哎喲”一聲捂住小腹□□:“臣妾……臣妾突然腹痛……”
玄燁一怔,雖然明知有詐,仍然忍不住回身扶住她,見她眼波柔軟,微帶祈求之意,心頭也便軟了,哼了一聲又復坐下。
這回流素握緊了他的手不讓他走開,半邊身子倚在他肩上,他縱然不想看下去,也只能無可奈何。
一齣戲演完,簡錯爻和隨侍的奴才全都退出去,屋裡只剩他們三人。
玄燁默不作聲,只是呼吸微微粗重,過了好久才擡起臉,目光從她倆臉上一一掃過,然後冷笑:“你編的好戲,唱得這麼精彩,可見今日是專程演給朕看的。”
流素笑道:“皇上這就生氣了麼?臣妾有兩個消息要告訴您,一個好的,一個壞的,您想先聽哪個?”
“壞的就不必說了,朕已經知道了。”
“那好消息就是宜妃姐姐有喜了,皇上高興麼?”
玄燁怔了好一會,才轉向宜妃,神色略有些淡漠:“是麼?”
“回皇上,有兩個多月了。”宜妃竭力控制自己的語氣,低柔婉轉地回答。
他便笑了一下:“是好事。”
但那笑容看着像是生生刻在臉上的,反倒令宜妃心裡更添酸苦,一時間五臟六腑如翻轉了一般,扶着炕案便吐起來。
流素忙扶住了她,拿帕子替她拭着。
“對不起,我……我弄髒了你的屋子。”宜妃滿面通紅,又是委屈,淚水一直在眼眶裡打轉,終於落了下來。
“沒事,一會叫他們打掃一下便行,你躺一會吧,這幾天總是吐,精神也不好。”
玄燁見宜妃精神萎頓,口氣也和緩了些:“既這麼不舒服,是該躺一下,有些話你要是想對朕說,該自己來直說,何必繞這麼大彎子?”
流素扶了宜妃躺下,又替她蓋好了被子,才道:“她倒是想說,可皇上也得給她機會,不說您這兩個月有沒有去看她,只說這件事她根本不知情由,就無從解釋起。皇上您連說都沒說,她又怎麼知道您生的是哪門子氣?”
“這事不是她告訴你的,你又怎麼知道?”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玄燁盯着她看了好一會才點頭道:“你那天在東暖閣就翻到了那個錦囊。”
“是。”
“你居然忍着不說,哼哼。”
流素見他遷怒到自己頭上,便過去挽了他的手臂輕笑:“那時候臣妾還沒想明白怎麼回事,自然不敢貿然地問,總以爲宜妃姐姐自己是知道究裡的,誰知問了她才知道,她根本是最懵然不知的,她連那字條是怎麼遺落到別人手裡都不清楚。”
“是麼?”
“後來那些都是臣妾着人查出來的,還有一些是推測的。”
“不是槐序跟你說的?”
宜妃一陣氣苦,欠起身哽咽道:“皇上可以見疑,但臣妾要是自編自演這齣戲,也不必等到今天,早在生了胤祺時就該察覺到皇上爲何冷淡了。這幾年來,皇上什麼也不說,臣妾總以爲自己不再蒙聖心,總以爲您嫌棄臣妾是昨日黃花……”
玄燁臉色漸漸柔和,顯然也有幾分憐惜,但這件事終究未盡除疑心,他始終是放不下心裡梗着的那根骨刺,只微點了點頭:“那你們有何證據證明?”
流素道:“皇上不應該更好奇戲裡的那個嬤嬤將詩交給了誰嗎?”
“朕不問,你們也會說的。”
流素狡黠一笑:“臣妾不說,臣妾想讓這個人自己說出來。”
“哦?”
流素貼到他耳邊輕聲細語了幾句。
“要查實此事方法多得很,偏你這麼促狹,又要騙人。”
流素低笑:“騙人是皇上的長項,臣妾略學了些皮毛而已。”
“目無君上,該打。”他雖板着臉,眼中卻盡是笑意。
流素扶着額哼了一聲:“頭暈。”
“又裝。”卻見她臉色微白,扶着他搖搖欲墜,原來這回不是裝的。
他忙攔腰抱起了她輕輕放平在牀上,斥道:“你自己身子就不好,還只顧着照料別人?將那些奴才全遣出去做什麼。”
流素強笑了一下:“這種事……事關皇家體面,不宜讓他們知道。”
“嗯。”他掖好了被子,又摸摸她的臉,憐惜道:“你要當心,朕不是吩咐過你身邊不能離了人。”
“知道啦。”
宜妃怔怔看着他們,一陣酸水又泛上來,她咬牙捂着嘴苦忍着,只覺得心裡頭更比蓮心苦。
就算是解釋清楚了又怎麼樣,兩人一起在他面前時,他究竟更關心誰便看出來了。
哪怕沒有誤會,她在他心中的地位也比不上流素。
流素眼角餘光瞥見宜妃失神的目光,忙推了玄燁一把:“槐序也不舒服,你去看看她。”
“哦。”他似乎纔想起了這事,又吩咐了句:“你躺着別亂動。”纔過去看宜妃。
“怎麼樣?”
宜妃提不起興致來強顏歡笑,索性就讓自己顯得更孱弱無力些,握着被角低聲道:“我還好,流素的身子一向還好,這是怎麼了?”
玄燁一怔,望向流素:“原來你沒告訴她。”
流素臉上驀然泛紅,嘟噥道:“有什麼好說的,又不是稀罕事。”
玄燁笑道:“你倒是說說,什麼事更稀罕?”又對宜妃道:“小素兒也有一個多月了,算來還比你晚些日子,朕看你倆都不太舒服,還是叫岑蘇海過來看看。”
宜妃輕“啊”了一聲,一時心裡五味雜陳,輕聲道:“你怎麼不告訴我,還爲我的事操心,當心動了胎氣。”
“我比你好多了,至少我從來沒吐過。”
岑蘇海過來連診了兩個喜脈,也不由一怔:“恭喜皇上,算起來兩位娘娘產期可都是差不了多少。”
“胎像怎麼樣?”
“都很穩,宜妃娘娘如無意外,用不着吃藥,只要隔日請個平安脈便行。敏妃娘娘略有些氣虛血弱,臣還是開個方子吃幾劑吧。”
“好苦,不想吃。”流素不覺得孕婦都該弄點十三太保吃吃,那玩意她聞了就想吐。
玄燁道:“別這麼任性,你總是頭暈。”
岑蘇海道:“其實不吃也可以,娘娘這種頭暈症狀主要還是與胎兒壓迫有關,用阿膠燉紅棗吃一陣試試。”
“好吧。”
岑蘇海告退後,宜妃精神也好了些,流素要起身送她,卻被玄燁按住了:“你躺着,朕送她出去。”
“不必勞煩皇上了。”宜妃說了,見他仍跟着出了門,便默然不語。
兩人在長街上走了一小段,宜妃輕聲道:“皇上回去吧,流素還候着呢。”
“槐序,這些年你是不是怪朕了?”
宜妃輕輕搖頭。
“委屈你了。”
“臣妾沒事。”她微低了頭。
“其實朕心裡是覺得無法面對,不是要責怪你,就算那兩句是你寫的,你也沒有過錯。”
“臣妾知道,這些年皇上雖然冷淡,卻也沒有隻言片語的責怪。”
“那時候隆禧垂危,朕無法向他問清緣由,又不想徒增你心中的負擔,便想等時日久了,漸漸淡忘了此事……沒想到是有人從中做了手腳。”
“臣妾明白。”
他擡手輕柔地理着她的鬢髮:“你一直很明事理,但這次還是讓你受委屈了。你要知道,換了旁人朕決不會如此動怒,只因是你……朕纔會怒氣攻心,亂了方寸,一時無法冷靜去想其中因由,卻讓你不白蒙冤這麼久。”
宜妃驀然哭出聲來,撲進他懷裡抽抽噎噎,不能成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