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玄燁在朝會上斥索額圖惡貪,列舉其三大罪,並牽扯出他兩名弟弟心裕和法保懶惰和失職之事,革去索額圖議政大臣,內大臣,太子太傅,其弟心裕革去鑾儀使,佐領之職,法保革去一等公之職,自此,不但是索額圖宦途的最低生涯,也是赫舍裡家族最灰暗的一段時光。
與赫舍裡家族的沒落不協調的是芳儀的得寵,不知是不是因爲玄燁一直記着她那場驚豔之舞,她並沒有隨着叔父的被貶而遭冷落,反倒常蒙召幸。
只有明眼人看得出,皇帝從來沒有打算真正放棄赫舍里氏,索額圖的復起怕是遲早之事。
倒是有了這樣的教訓,索額圖行事收斂得多,芳儀也循規蹈矩,沒有絲毫逾越言行。
說到惡貪,皇帝的親舅舅兼老丈人佟國維也不見得好到了哪裡去,可爲何卻對索額圖如此重處?不免令人懷疑他究竟是殺雞儆猴還是另有內情。
不過在此之前索額圖已儼然是最得勢的朝臣,得罪的人也不在少數,藉此打壓他一下,許多人都心中暗暗稱快。
佟皇貴妃誕下的小公主取了個小名叫佶兒,挺像男孩兒的名字。只因她生後便體弱多病,那麼點小小的人兒,卻湯藥不斷,便想圖個吉利,希望她健康。
但事與願違,閏六月初,小公主病勢加重,拒奶哭鬧,滿月的孩子看上去仍是跟貓兒一樣,愁得佟皇貴妃月子裡體重便直線下降,瘦了有二十多斤,原本一張銀月般的臉龐瘦了兩圈兒,看着便似蒼老了幾歲。
林石保的壓力也格外沉重,原先只說小公主身體羸弱,又嗆了羊水,恐留下些後患,但照如今情形來看,恐怕還不止於此。而佟皇貴妃守着個湯藥不斷的小公主,自己月子也沒坐好,更別提她自己本來也就是個藥罐子,這下更是落了一身病根。
月子裡落的病根是終生都除不掉的,除非再生一胎好好將養,可林石保看佟皇貴妃的脈象,這輩子想再懷上怕是難了。
這些話他都不敢說,只能在自己心裡悶着,憂愁得連他都瘦了一圈。
月中旬,佶兒病勢沉重,藥石無靈,佟皇貴妃第一次哭得人前失態,幾乎暈了過去。祺貴人心軟,也跟着哭。
夭亡的公主不能大肆操辦白事,哪怕是佟皇貴妃生的也不能例外。
流素靜靜站在明德堂殿前朝正殿看去,白色的帷幔和來往着素的奴才都靜默得令人心悸,誰也不敢輕易出聲,怕招惹了佟皇貴妃。
祺貴人攙扶着幾乎無法直立的佟皇貴妃,扶着殿前小小的靈柩又開始落淚。
“敏貴妃。”小小的聲音響起,胤禛不知何時已走近,仰望着流素。
人人都沉浸在哀冷的氣氛當中,沒有人留意到他,流素有些吃驚地彎下腰去:“有事麼?胤禛。”
“佟額娘很傷心,我想去安慰她,但是不敢。”
“不用怕,如果想去就去吧。”
他搖了搖頭,神色有些落寞:“就算去說了也沒有用,再說她又不喜歡我。”
“不要這樣想。”
“她看我的眼神和看妹妹的眼神全然不一樣。”
流素啞然無語。
“就像有回我去永和宮,看見額娘看胤祚的眼神一樣。”他微低着頭,“她也從來沒有用那樣的眼神看過我。”
流素的身子震動了一下,摸着他的小臉,驀然想起自己失去的孩子,眼中酸熱,柔聲道:“胤禛,你皇阿瑪有那麼多孩子,他對所有的孩子都會一樣疼愛嗎?“
“當然不會,他對太子特別好些。”
流素道:“十根手指伸出來也有長短,父母對兒女都不可能真正的一視同仁,與其傷心,不如去想,如何做個讓他們最喜歡的孩子,去改變他們看着你的眼神。這世上沒有做不到的事,你相信我。”
胤禛擡起小臉定定看着她,忽然湊到她耳邊小聲道:“敏貴妃,我可以叫你額娘嗎?”
流素恍了下神:“不可以,這不合祖制,也不合道理。”
“我只偷偷叫。”
明知應了他可能會招來些後果,流素仍是猶豫片刻點了一下頭,某種情感上的缺失令她在這種格外脆弱的時刻需要人填補。
胤禛需要一個額娘,而她需要一個孩子。
佟皇貴妃情緒最低落的時候,流素卻心情愉悅地在小廚房裡忙碌。
無論纖娘等如何阻止,她還是堅持下廚烹飪,倒是冰鑑等人將小廚房擠得水泄不通,都惟恐她有什麼閃失,原本打下手的廚師也被趕了出去。
胤禛坐在竈邊的小杌子上,一會兒託着小下巴問流素要不要加火,一會兒朝竈膛裡扔幾枝柴,沒幫上忙,倒是薰得一臉煙黑。
展柏華一邊添着柴,一邊手忙腳亂想趕他走,卻又不能重斥,只鬧得哭笑不得。
“我的小爺,您能不能坐遠點,火大了危險。”
“我在幫忙。”
“您在幫倒忙。”
胤禛聞言微嘟了嘴,流素笑道:“不要理他,連燒火添柴都不會,明明是他自己笨。”
展柏華道:“奴才原先也在御膳房幹過,怎麼就不會了……”話音未落,胤禛丟的一把乾柴爆出一溜兒火星,火舌翻卷,熱浪撲面,驚得他伸手一推。
胤禛“啊”一聲從小杌子上摔下去,流素忙丟了手中的東西,顧不得油膩就去抱他:“有沒有摔到哪裡?”
胤禛看着她笑,擡手在她臉上一抹:“我沒事!”
流素摸摸他發紅的額角,嗔怪道:“小展子,你也不注意點分寸!萬一傷了胤禛,你還要不要命了?”
展柏華苦着臉認罪道:“奴才知罪,只是剛纔那情形實在來不及反應……”
流素仍在訓斥,胤禛卻一直嘻嘻地笑,與平日裡過於成熟的表情迥然相異,連展柏華和冰鑑等都一臉強忍笑意的模樣。
流素終於發現有些不對勁,住了嘴問:“你們笑什麼?”
“沒事……”
容秀進小廚房的時候,就看見流素捉住了胤禛在呵的情形,胤禛邊笑邊蹬着兩條小腿求饒:“額娘,我知錯了,以後不敢了……”
容秀看了看流素臉上的赫然五指的黑灰印,道:“主子別和四阿哥鬧了,方纔奴才見着祺貴人從門外走過去。”
“不過是下個廚,和胤禛玩鬧了一下而已,就算她看見又怎麼了?”流素總算消停了,胤禛趁機從她懷裡逃脫。
容秀道:“就怕四阿哥叫的那聲也讓人聽了去。”
流素微一凜,倒忘了這點,剛纔玩鬧得忘形,胤禛叫了好幾聲。
胤禛聞言也有些神色不安。
祺貴人原本是個單純的少女,可那天守在正殿廊下的那一眼……流素看了看胤禛,微微一笑,蹲下去抱着他道:“不用怕,無論有什麼後果,都不會有人傷害你。”
“額娘?!哈,她沒了孩子,就把別人的孩子當成她的?有沒有問過太皇太后和皇上?有沒有問過佟皇貴妃和德妃?”芳汀冷笑連連,祺貴人坐在她對面,雙手交錯着安放在膝上,臉色隨着她的發問而變得更差。
“這真是個笑話,紹貞,你該把這個笑話講給太皇太后聽。”
祺貴人鎖眉道:“他們也只是玩鬧說笑而已……”
“你別騙自己了,這可是有關皇家禮矩的大事,四阿哥是德妃生的,養在佟皇貴妃名下,怎麼算都跟她沒關係,她這叫雀佔鴆巢你知道嗎?何況還是在佶兒新喪的時候!她有沒有顧慮過你姐姐的感受?”
祺貴人幾番站起又坐下,最終還是一言不發地起身回了自己寢殿去。
玉賢道:“小主浪費精神對她說這麼多有用嗎,看她就不是個能堪大用的,您說再多怕也是白費。”
思蔻笑道:“正因她是個沒心眼的,纔好利用。”
芳儀微微冷笑:“看她的模樣,你們會想些什麼?”
玉賢道:“自然是柔懦無能。”
如萱道:“奴才和思蔻一樣,覺得她根本不會耍什麼手段,也成不了氣候。”
“你們都這樣覺得,太皇太后和皇上自然也這樣認爲。一個像紹貞這樣,性情軟弱又單純的人,根本興不起任何風浪,也不會耍任何心眼。”
思蔻若有所悟:“因此她的話才更可信。”
“這事兒很簡單,只要她去搬弄個是非便行了,哪用耍什麼心眼兒?我想,她總不至於連去傳個話兒這樣的事都不會做吧?”芳汀漫不經心地道,“就算皇上他不在意,太皇太后也能不在意麼?佟皇貴妃和德妃也能不在意麼?”
芳汀對祺貴人的預料還是有些偏差,這件事根本沒有機會傳到太皇太后和其餘人耳中,而是在皇帝和佟皇貴妃面前就打了壩。
玄燁恰好在正殿和佟皇貴妃說話,聽祺貴人略帶委屈不平地說起此事,兩人對視了一眼。
玄燁沒有開口,佟皇貴妃卻微沉了臉:“是誰跟你說這些的?”
“是我親耳聽見的。”
佟皇貴妃臉色緩了緩:“也許你聽錯了。”
“怎麼可能!不信你們召敏貴妃來問問,還可以叫胤禛來作證。”
“紹貞!”
沒等佟皇貴妃說完,祺貴人身邊的臨波已經帶了胤禛進來,後面跟着忐忑不安的謝氏,她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卻堅持要跟着小主子寸步不離。
玄燁見祺貴人來這一手先斬後奏,不易察覺地皺了下眉頭。
祺貴人彎下腰去,和顏悅色地向胤禛問話:“四阿哥,是誰讓你叫敏貴妃額孃的?”
胤禛先是一怔,隨即目光在一屋子人臉上游走了一圈,小臉繃緊了,沉默地落在玄燁臉上。
卻沒有人開口說話,一屋子肅穆氣氛,都看着胤禛,各懷心思。
佟皇貴妃打破了寂靜:“胤禛,你不用害怕,說實話就是。”
胤禛端端正正跪下去,答道:“回佟額孃的話,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祺貴人的話,因爲我從來沒有這樣叫過,所以我不清楚她爲什麼問這麼奇怪的話?”他說話清晰有條理,神色沉穩,全然不像個五歲的孩子。
祺貴人吃了一驚,睜大眼道:“四阿哥,小孩子怎麼可以撒謊?”
胤禛瞅着她反問:“難道大人就可以撒謊?”
祺貴人正僵着不知如何回答,榮靜進來低聲通傳:“敏貴妃求見。”
祺貴人沒想到流素這時候會來,更不知所措。
佟皇貴妃看了玄燁一眼,點一下頭,榮靜便去外頭引了流素進殿。
流素請了安坐下,微笑道:“好熱鬧,都在說什麼?”
佟皇貴妃淡淡道:“紹貞說胤禛私底下稱你爲額娘,不知可有此事?”
胤禛立即道:“祺貴人在撒謊,我從來沒有這樣叫過。”
流素看着胤禛,不由心頭一震,這孩子向來都深沉得讓人捉摸不透,在她面前的時候尚流露出這個年紀應有的童真,現在這會兒,那張稚嫩的小臉緊繃着,肅然得根本讓人無從分辨真假,鎮定功夫連許多成人都忘塵莫及。
向來覺得胤禛並不像玄燁,可這城府深沉,不形於色,卻活脫是玄燁的真傳。
祺貴人神情有些狼狽,倘若在她面前是任何成年人,她都能分辨爭論,可面對一個五歲的孩子,那一臉咄咄逼人的神情,她一時竟無法開口。
“這是怎麼回事?紹貞,你到底聽誰說了那些沒邊沒影的事?”
這時候祺貴人若再堅持是親耳聽見的,那勢必要爭論到底,卻沒有旁證能證明到底她和胤禛誰在撒謊。事先她壓根兒就沒想到胤禛會拒不承認,五歲孩子哪裡來這份鎮定和應變?她的目光不由自主便轉向流素。
流素微微一笑,打圓場道:“本宮看祺貴人不過是道聽途說而已,或是一時聽岔了也不一定,對不對?些許誤會,不值得追究。皇上,臣妾有些頭暈,先告退了。”
玄燁嗯了一聲,待流素走後,說了聲要查問胤禛的功課,也起身離去,這件事竟然便這樣煙消雲散了。
佟皇貴妃摒退身邊的人,扶着案桌起身,祺貴人見她步態有些不穩,忙上前攙扶。
“紹貞,這種捕風捉影的事,你根本不該向任何人提起。”
“可是姐姐,我是真的聽見了,難道你也不相信我?”
“相信又怎麼樣?”佟皇貴妃反問,“敏貴妃身罹惡疾,又失去了孩子,就算真是把胤禛當成自己的孩子聊作慰藉,也算不得什麼。”
“姐姐,你怎麼能這樣說?你以前是最恪守禮矩的,像敏貴妃這樣的言行已經是亂了規矩……”
“好了,你年少無知,當心被人利用纔是,有些事,根本不是你該管的。以後有關敏貴妃的事,你永遠不要摻和,記住,是永遠。”
“姐姐……”
“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