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近日有些神思睏倦,午膳吃了幾口便想吐,正懨懨入睡,卻聽展柏華有些慌張地入內稟報:“主子,出事了!”
“出什麼事了?”她懶懶地不想動。
“良貴人和納蘭貴人在儲秀宮吵起來了。”
“哪個納蘭貴人啊?”
“就是新近得寵的那個。”
“納蘭青梅?”流素知道納蘭青梅很容易得罪人,冰瞳也是個有氣性的,兩人品級一樣,吵起架來想必互不相讓,不禁皺了皺眉。
“她倆吵什麼啊,惠妃和珍貴人也不理?”
“不知道,說她倆只管在旁邊看着,也似乎勸說了幾句,但沒有用。”
流素有些煩擾地嘆了口氣,納蘭珍那樣聰明的人,分明是不想插手,否則怎麼會勸說不了?她和惠妃不是向來很看重家族利益麼,納蘭青梅也姓納蘭的,怎麼她們全不理事?
“好了,備輦去看看。”
邊走邊聽展柏華說,才知道不知怎麼納蘭青梅說起了冰瞳的出身低賤,是辛者庫賤奴出身,激起了冰瞳的怒氣。
這件事流素其實也是後來才知道,當年冰瞳在納蘭府的時候是刻意向她隱瞞過此事的,她知道了冰瞳的身世後,覺得也情有可原,但這樣低賤的出身想必是冰瞳的心頭之痛,最是忌諱他人提起。
冰瞳的個性也不是個容易忍耐的,若換個比她位分高的,她也許會不得已而低頭,可納蘭青梅資歷不如她,位分一樣高,她顯然不可能當作沒聽見吞下這口氣。所以她自然也毫不客氣地回敬納蘭青梅是戲子出身,更高貴不到哪裡去。
流素聽了不禁蹙着眉頭道:“冰瞳怎麼這樣說話?她還沒收斂那小孩子氣性?”聽這對答,簡直跟市井潑婦罵街沒多少區別,若鬧到玄燁跟前去,必定是各打五十大板,兩人都一頓訓斥,當年他對榮妃惠妃之爭的處理便是如此。
展柏華笑道:“良貴人是不大會說話,到現在也沒長進多少,只是納蘭貴人也過分得很,大約是氣急了才說出來的。”
儲秀宮一片混亂,趕來熱鬧聽吵架的便有不少,鹹福宮那幾個閒得很的都過來湊份子了,姒貴人一身鮮亮地夾在人羣中,很是打眼。
流素看了心中一動,姒貴人身上那幾套衣服還是她回宮後送的,穿着很是得體,大約因爲病情緩解,近來越發的神采煥發了。
不過現在沒空理會姒貴人,看安嬪和純貴人她們一臉幸災樂禍,流素下了步輦,腳步緩慢地走近,衆嬪妃見了她,縱然心中不喜,也只能行禮讓路。
冰瞳漲紅了臉,用鬥雞的神情看着納蘭青梅,後者也寸步不讓,衣衫鬢髮都有些凌亂的樣子,不遠處還有嬤嬤抱着胤禩,惠妃和納蘭珍則袖手旁觀,一臉看熱鬧的表情,真是好一團糟,給流素的感覺活像進了菜市場。
“怎麼,還動上手了不成?”流素蹙了眉心看着納蘭青梅那件扯皺的衣衫。
納蘭青梅見了她,口氣有幾分軟,但仍恨恨道:“她本來就是個奴才出身,難道說錯了她?”
流素面沉似水,冷冷道:“納蘭青梅!本宮不管你們爲什麼吵架,只剛纔這句話,你試試拿到德妃跟前再說一次看看。”
納蘭青梅張了張口,神色有些尷尬,一時無語。
冰瞳剛想開口,流素道:“你也閉嘴,她喜歡唱戲是她的事,皇上喜歡聽她唱是皇上的事,你要是能讓皇上不聽她唱戲纔是你的本事,和她吵架算個什麼事?”
冰瞳給她訓得臉上更紅,咬着下脣卻不敢回話。
“什麼主子奴才的,你們兩個現在都是皇上的貴人,在一羣奴才跟前吵得好像市井潑婦一樣,有沒有顧過自己的臉面?”
冰瞳道:“可是……”
“行了,都散了,都在這裡搭臺子看戲呢?”
安嬪等臉上也有點掛不住,啐了一聲扭身回鹹福宮去,只姒貴人和流素搭了幾句話。
納蘭青梅悻悻離去,冰瞳卻鼓着腮留在原地。
“跟本宮進來。”流素又轉身對惠妃道:“借姐姐的地方說幾句話。”
惠妃笑點下頭,和納蘭珍跟了進去。
“知道這件事傳出去會變成什麼嗎?皇上後宮不寧,兩個貴人站在那裡好像市井罵街,你們這是在削皇上的顏面,丟自己的身份。想不想知道鹹福宮那三個會將話怎麼傳?”
“不想了。”冰瞳微撅起嘴,神情依然像個少女,嬌癡憨態倒是很惹人憐,無怪玄燁說過就喜歡她這七情上臉的個性。
惠妃打圓場笑道:“妹妹不要再訓斥她了,有我和珍兒在,怎麼也不會讓冰瞳吃了虧去,不用擔心。”
流素也報以一笑,心想惠妃若真有意袒護,這場紛爭早該平息了,何至於吵成這樣,以惠妃向來的個性,絕不會明明有相幫之意卻還袖手旁觀的,分明就是有意要看她們鬧僵。
冰瞳委委屈屈地說要告退,流素正要一起走,納蘭珍卻在後頭輕拉一下她的衣袖,她便放緩了腳步。
納蘭珍微笑着輕聲道:“我知道你看出來了,我們就是故意要整納蘭青梅。”
“嗯?”流素一皺眉。
“她一個新人就如此囂張,誰都看不慣,小懲大戒一下而已。”
“可她不也姓納蘭嗎?”
惠妃微一撇嘴:“咱們是葉赫納蘭,她是烏拉納蘭,沒什麼關係的。”
流素怔了一下,這纔多少有些明白。納蘭氏在明末已經分爲四系,烏拉納蘭氏和哈達納蘭氏纔是同宗,而與惠妃納蘭珍這一支,已經是同姓不同宗了。
她倆看不慣納蘭青梅,想來在這場爭執中也起了四兩撥千斤的作用,可冰瞳那個笨丫頭又怎會聽得出她們的弦外之音?
流素隱約猜到了她們會怎麼做,只是在這場爭執之中冰瞳成了她們的棋子,萬一玄燁因此遷怒的話,也只會拿冰瞳問罪,她想到這裡心中很是不舒服。
又看了看抱着胤禩在那裡輕聲哄着的冰瞳,心想就算冰瞳明知被利用,也只能心甘情願,有胤禩在惠妃手裡,她又能怎麼樣?流素便微微一笑:“也好,那個納蘭青梅,是該受點教訓。”
回去之後她也沒打算將此事跟冰瞳說清,冰瞳那樣不易藏住心事的個性,只怕知道了便會對惠妃她們心生怨懟。
果然,當天玄燁便知道了此事,雖然他查問過所有知情圍觀的,但安嬪她們到得晚,本就沒聽到多少原話,這三人在他心目中又屬於不可信的,因此惠妃與納蘭珍的話便成了最可靠的證詞,她倆矢口否認冰瞳曾有無禮言辭,尤其是那句關於戲子的話。而一面倒指證納蘭青梅向冰瞳挑釁無禮。
果然在流素意料之中,這場爭執本就是惠妃和納蘭珍設了個套兒讓納蘭青梅去鑽。
只是在意料之外的是,冰瞳自己也否認了那句話,納蘭青梅被罰自省一個月,罰俸一個月。
所謂自省,不過是一個月內不宣召而已,比禁足要好得多。至於關上門念不念女誡,只有納蘭青梅自己知道了。
只是這樣一來,原定她會隨行南苑的計劃便取消了,而且納蘭青梅原本在玄燁心目中的地位自然會大跌。照她自身的資質來看,將來複寵的可能性也不太大了。
不過是個新人由得寵變爲失寵而已,除了納蘭青梅本人,別人都會覺得是件無關緊要的事。但由此事,卻讓流素對冰瞳的看法產生了改變。
原來那場爭執,冰瞳並不是個毫不知情的棋子……
只有流素纔是無意捲進去的不知情者而已。
次日便起程去南苑,納蘭青梅的位置由芳汀頂上,隨行的另有祺貴人、冰瞳、榮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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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南苑,流素已經沒有太多新鮮感,儘管風景幽美,可是被幽禁的那三年多時光讓她看到這裡便不由自主地心生反感。
所以當玄燁與芳汀、榮妃她們去狩獵時,她也只待在寢殿內懶散地翻些詩詞,寫寫字打發時光。
近來身子越發不適,她連做女紅的心情都沒有,照理說五個月身孕該不會有太多不適的反應了,可她卻覺得越來越說不出地煩躁,尤其體內那種燥熱窒內之感常常讓她有心慌氣短、頭暈想吐的感覺。
“主子,咱們還是出去走走吧,看這幾日您實在是憋悶得慌。”
“沒來之前還不覺得,來了之後竟然不想再看這裡的風景。”流素輕嘆一聲。
“不如,咱們去看看小山?”冰鑑忽然眼前一亮。
流素遲疑片刻,笑道:“也好,這裡雖然沒什麼好,可小山在最危急的時候幫過咱們,偷偷兒去看看他也好。”
南苑內部防守鬆懈得多,況且都去狩獵了,剩下的守衛並不多,流素便帶着冰鑑、展柏華和羅碩往馬房悄悄去了。簡錯爻和樂筠留在紫禁城,並沒有同行。
“這種時候,馬房應該也沒有什麼人,馬都被牽去騎獵了,不知能不能這麼巧便遇上小山。”
“他身份低微,大約不會去獵場伺候。”
正說着,接近圍場那片林子時,他們忽然看見有人從林中出來,一男一女。
“那女子穿的好像是宮女服飾……”沒等他們反應過來,流素已閃身避到一堵院牆後,輕聲道:“這裡怎麼會有宮女?別讓人發現咱們來這裡。”
她不想讓人知道她和小山認識。
冰鑑等也很機靈,都側身隱在牆後。
那一男一女四處張望了一會,形跡顯得很是詭秘,神色也有些異常。
但這些都還不算奇怪,出乎流素意料的是,那男的是小山,女的竟然是莫展顏!
狩獵後要宴羣臣,會帶樂工來毫不出奇,可是莫展顏一個紫禁城內的樂工怎麼會和小山有所關聯?
流素忽然覺得有些身上發冷,靜靜看着莫展顏迅速離開馬房,身法之輕快,無論如何不像一個尋常宮女。
而小山則去了空馬廄洗刷打掃。
“你們在這裡等着,本宮過去。”
“不行啊主子,咱們不能離開你三尺之外。”
“不許跟來。”流素很少口氣這麼冷硬,冰鑑等三人面面相覷,只得站在原地。
“小山。”
小山聽見有人喚他,很是吃驚地轉過身來,見到流素,不禁有些目瞪口呆。
流素微微一笑:“很吃驚麼?”
小山有些傻乎乎的將目光落在她腹部,訥訥道:“你……敏妃娘娘,你有喜啦?”
“不是說過不要叫我娘娘嗎?”
小山回過了神來,嘻嘻一笑:“可你現在的樣子真像個娘娘啊,高貴美麗,跟被幽禁的時候很不一樣呢。你回了宮之後,皇帝對你很好嗎?”
流素卻微笑着答非所問:“剛纔來找你的是誰?”
“啊?剛纔……剛纔沒有人找我啊,我一個養馬小廝,誰會來找我?何況這會兒馬房的人都在獵場看熱鬧……”他一邊說,一邊心神不寧地乾笑着抹額。
“小山,你真不會撒謊。”流素靜靜看着他,目光彷彿能將他看穿。
“真的,真的……至少不關你什麼事,你不要再問了,我不會說的。”他黝黑的臉漲得通紅,眼神卻很堅決,抿緊了脣不再說話。
流素輕嘆口氣:“其實你不回答也沒關係,因爲我已經知道她是誰了。”
“啊?”
“我走了,你注意安全,讓人發現你和宮中樂工有聯繫,也許你會丟掉小命的。”
“敏妃娘娘……”
“我不是敏妃娘娘,敏妃娘娘不會提醒你這些。”
“流素……你也當心。”
流素回頭看看他關切的眼神,又嘆了口氣。
站在玄燁寢殿門口,流素遲疑了片刻,還是踏了進去。
門外值守太監是林宣和宋楊兩個年輕的,她對奴才說話向來都很隨和客氣,這兩人倒也不怕她,向她訴苦說不能去看狩獵盛事,又問她爲什麼不去。
流素卻沒什麼心情,笑着敷衍了幾句便說進去等玄燁回來。
他倆自然不會阻攔。
站在寢殿內室門口,流素便覺得空氣中浮動着某種危險的氣息,天生敏銳的直覺令她生出異樣的寒意來。
看看窗□□進來的陽光和外頭飄拂的楊花,她心裡漸漸寧靜下來,向前走了幾步,目光卻落在牀邊的軟緞簾子上,簾子下襬正從不易察覺的搖曳到漸漸平伏。
那種危險的氣息已經消失無蹤,她有些頭暈,緩慢地扶着牆邊在正對牀的羅漢榻上坐下,深呼吸了幾口氣,才淡淡道:“站那麼久累不累?我也在等他回來,恰好我們要等的是同一個人,出來坐坐,聊幾句,免得站在簾後和那隻溺桶大眼瞪小眼。”
軟簾一動,彷彿後頭有輕微的呼吸吹動了它。
“你明知道我在這裡,又何必要跟我乾耗下去,除非你出來殺了我,否則你今天是休想得手了。”
簾後終於響起輕輕一聲嘆息,有人挑簾走了出來,靜默地站在她面前。
“莫展顏。”流素擡臉看着她。
那張完全陌生而可人的清秀臉孔,正用淡定優容的目光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