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聽了倭赫回稟,問道:“敏妃知道你撤換人手了?”
“是,這樣的動靜,娘娘不可能不知曉。”
“她說什麼了?”
“這……”
“你只管說。”她那性子,說出來的話還能留情麼,他親身領教過。
“她說‘皇上既然這樣不放心,請他賜三尺白綾來……咳咳,自當謝恩。”
玄燁本來臉色沉暗,聽了這話卻竟露出一絲笑容來,這纔是她的性情。怎麼,被幽禁了近一年,終於有些沉不住氣了,說話也忘了再三斟酌麼?
倭赫好一陣聽不見玄燁說話,不由偷偷擡眼瞄了一下,見他居然面露笑容,不由暗自稱奇——聽了這話有什麼好高興的,居然沒被激怒?在他想像中,玄燁縱不吩咐下去賜白綾,至少也要盛怒纔對,總不至於這樣,笑嘻嘻地居然心情不錯的樣子?
“好了,你下去吧。”
“嗻。”
出了舊衙行宮不久,倭赫正巧與納蘭性德對面撞過,便互相招呼了一聲,此刻他們也算是親戚關係,又同在朝爲官,不免寒暄了幾句,就扯到了撤換侍衛的話題上。
到底是納蘭明珠的內侄女,倭赫覺得敏妃的榮辱與納蘭氏是有很大牽連的,便很有心地提起了這事。
“皇上爲什麼突然要撤換看守敏妃的侍衛?”
“是不是有人說了什麼我就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皇上不喜歡敏妃和侍衛們多說話——這是理所當然的嘛,侍衛是男人,爲避嫌最好是不要有任何接觸。”
“那皇上爲何不換成太監去看守?她一個弱女子,加上冰鑑也不過兩個人,難道幾個太監還看管不了?”
“這個……就不太清楚了。”
“多謝世伯。”
“沒什麼,都是親戚,相互提點也是應該的。”倭赫忽然又道,“哦,對了,敏妃聽聞撤換人手很是生氣,說了句請皇上賜她三尺白綾,我將這話轉給皇上聽,他卻好像心情不錯似的,還笑了,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納蘭性德有些心事重重地繼續往舊衙行宮去,卻在宮門外駐足不前,遲疑片刻,轉身往御前侍衛住處走去。
陽笑正在沏他的功夫茶,一臉難得清閒的樣子。見了他笑道:“來來,坐下。”
陽笑屋裡沒有別人,納蘭性德便將倭赫告訴他的話又轉述一遍。
陽笑邊聽邊沏茶,聽完了,茶葉沫子也濾完了,緩緩道:“其實,你我都知道,抒寧的事讓皇上想起了當年她在秦淮河落水的事。一個不通水性的小姑娘,到底是怎樣安然活下來,又獨自回來的,這本就是件令人費解的事。這個謎團,皇上要是不解開,恐怕永遠都難以釋疑。”
“這件事當初是你去辦的……”
“皇上從來不會完全相信一個人,何況我後來停辦了關於漢幫的所有事,你也應該明白。”
“因爲你是漢人。”
“何況流素的確與漢幫的人有牽連,如果順藤摸瓜查下去,查到容秀和她的關係,那就是誅九族的大罪,哪怕流素什麼錯也沒犯,也一樣會被處死。”
“所以當務之急是要先證明流素和漢幫沒有任何關係。”
“這件事首先就不完全是咱們能做到的,這跟漢幫也有一定關係,要先找到容秀或陳定邦才行。漢幫中一樣有朝廷內應,如果他們查實容秀的身份,你再有多大的力也使不上。”
“是,我也正在憂心這件事。”
“可是怎麼才能找到容秀……我也沒有辦法。至於當年的那件事倒是好辦,不過現在也辦不了,咱們不但要等機會,還要等時間,你只能先捺下性子。”
“我怕她……過得不好。”
“你不用太擔心,她連請皇上賜白綾的話都說了,皇上還能笑出來,證明皇上還是很喜歡她,只要皇上心裡有她,總不會過得太爲難。你最好不要動用私人關係去照顧她,免得節外生枝。”
“我知道。”
陽笑看着他黯淡的眼神,拍拍他的肩笑道:“你這是關心則亂,她是個極能忍耐的人,宮中那樣難走的路她都可以一步步走下來,不會爲了這點事就出亂子的。”
“嗯。”納蘭性德忽然問:“皇上很喜歡她嗎?”
“其實你問這個已經沒有意義了,皇上越喜歡她,她能回宮的可能性就越大,而你如今在努力的,不正是要讓她回宮嗎?你要是捨不得她回到皇上身邊,就讓她繼續留在南苑,豈不是好?你得不到,皇上也得不到。”
“不,我只想她過得好。”納蘭性德雙目微紅,握着茶碗的指節發白。
“輕點,別把我這套茶碗捏碎了。”陽笑忽又似嘆息道:“其實你怎麼知道她怎樣纔會過得好些,你就沒有想過,你忘不了她,她就能忘得了你麼?”
“她一定要忘了我。”
“那你就先忘了她再說。”
直到回宮,也沒有人踏足楓林苑看望流素,更別提赦她的事了。
新換的侍衛連隊長在內,都沒有人再敢和她說一句話,她便覺得不自由的感覺更加鮮明瞭,自己就像個活生生等死的囚犯。
康熙二十年正月。
這個年節過得仍很冷清,剛過年卻聽有人密告榮嬪宮中有人私燒紙錢,這雖不算大罪,可抓住了也要重罰的,況且是正月裡。
玄燁想起很久沒有去看榮嬪,便親往延禧宮而去。
正殿後果然有些煙火氣味未曾完全散去,玄燁眉頭一皺,卻見榮嬪匆匆過來,神色略顯不安:“臣妾見過皇上,皇上怎麼有空來了?”
“聽說你宮中管理越發疏散,竟然有人私燒紙錢,不知是否屬實?”
榮嬪微顯慌亂,卻垂頭道:“是。”
玄燁皺眉看着她,顯是在等她給個合理的解釋。既然她知情,那麼就是管束不力,無論如何也要沾點連帶干係。
“請皇上治臣妾罪。”
“是你?”
玄燁更是意外,榮嬪入宮不是一年兩年,居然會做這種糊塗事,他略一沉思,看見榮嬪神色憔悴,臉上脂粉未施,略帶戚容,全然不比從前英秀婀娜,意氣風發,不禁意存憐惜,擡手輕撫一下她的臉頰。
榮嬪卻“哇”地一聲哭出來,撲進他懷裡。
玄燁突然想起來,今天是賽音察渾的祭日。
“皇上……皇上心裡一定忘了咱們苦命的兒子,可是臣妾忘不了,不管是承瑞、賽音察渾、長生還是長華,都是臣妾辛苦懷胎十月生下來的……臣妾沒有辦法忘記。皇上以後還能有很多兒女,可是臣妾的身體卻早不如從前,恐怕再也不能……”
“臣妾不怨上天,也不怨他人,只怨自己福薄,能生卻不能養……”
“好了奕婷,不要說了,回去吧,外頭冷,你身子又不大好。”
“說是皇上最近常去看榮嬪和胤祉?”
“是。”惠嬪的神情有些不悅,誰得寵都也罷了,偏那朵昨日黃花是她的死對頭。
納蘭珍笑道:“姐姐生什麼氣,皇上念舊,總會有這樣的一天。”
“皇上念舊,怎不見他念着我?”
納蘭珍悠然啜口茶:“他要是念着姐姐,姐姐現在就該想着如何對付柔嬪了。”
惠嬪仔細想了想,點點頭道:“你說的對,榮嬪終於反擊了,還以爲她能一直忍下去。”
“她從來不是什麼好性兒的人,如今忍耐也算到頭了。不過這種念舊的法子終究不能持久,皇上的心早不在她身上了,她也就只能分杯薄羹了。”
“能分一些也是好的。”惠嬪想了想又笑,“難爲她都這樣了,還能想得出反擊的法子。”
納蘭珍嘆道:“我近來也見過榮嬪,很是憔悴,她的身子骨是大不如前,容顏也因此而損。”然後又笑,“其實也夠了,皇上對她的舊情只須有三分,便夠分薄對柔嬪的專寵,還有良貴人和德嬪,柔嬪也就無法寵擅專房。”
“說起來皇上最近對僖嬪冷淡了?好像從去年九月從南苑回來就是這樣。”
“誰知道皇上的心思,近來對宜嬪也很冷淡,她倆可沒犯什麼錯,難道是因爲給敏妃求情……”納蘭珍沉思半晌,又搖搖頭,“應該不是,至少去南苑之前對僖嬪還好好的。對了,姐姐知道是誰將榮嬪私燒紙錢的事密報上去的?”
“不是宋柳嗎?”
納蘭珍微微一笑:“榮嬪也懂得一箭雙鵰了。”宋柳原是柔嬪的人,他去密報,明裡抑了柔嬪,暗裡助了榮嬪。
此時永和宮中,香芩和冰瞳也在提起僖嬪受冷落之事,冰瞳道:“聽說敏妃身邊侍衛讓人撤換就是僖嬪說的,素日裡看她和敏妃走得近,沒想到果然心地如此險惡……”
香芩靜靜聽她憤慨不平地說話,忽然問:“那你又是聽誰說的?”
冰瞳愣了一下:“我……也是道聽途說。”
香芩微微一笑:“這些聽來的閒話,不要太放在心上,或許只是謠傳也不一定。”
“可皇上冷落她,不正說明有這原因在其中?”
香芩輕搖頭:“這可不一定,就算話是她說的,你說皇上爲什麼要冷落她?”
“這個我就不太清楚了……聽說她和柔嬪坐在皇上寢殿外間談論起來的,當時皇上正小憩,可不是想說給皇上聽麼?”
香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聽你這麼一說,倒是有可能。”她心底有根弦被挑起,倘若皇上因敏妃的事而惱怒,甚至冷落僖嬪,那不就是因爲僖嬪從中挑唆麼……難道皇上還那麼喜歡敏妃?她微微嘆了口氣,繼而又想,良貴人苦心籌謀,費盡心力也未能令敏妃解禁,那又是爲什麼?
但她再聰明,也不能事事都猜得透,何況皇帝的心思深如海,她也難窺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