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摒退左右,只留了冰鑑和抒寧在屋內,御醫請脈,至少要有兩人在側服侍,抒寧是啞巴,所見所聞只進不出,冰鑑口風嚴謹,也不必擔心。
岑蘇海揹着身,聽着背後窸窣之聲,顯然是兩名宮女在伺候敏妃寬衣,不由得狼狽之極,同時又難免心驚,雖只是施針,這種事傳出去也足以要了他的命。再思量着對後宮嬪妃來說,能否誕育應當是比什麼都重要的事,所以敏妃纔敢鋌而走險吧。
“過來,你還在那裡發什麼呆?”
聽見敏妃悅耳淡定的聲音,岑蘇海才從怔忡中清醒過來,定了定神,拿着銀針包轉身朝牀榻邊走去。
流素坐在牀沿,牀邊低垂着天青色軟煙羅,隱約可見她只穿着中衣,三指寬黃綾束腰,體態窈窕得驚人。
“你打算在哪幾個穴位下針?”
“先試長強吧,療效不明顯再加配穴腎俞、陰交、三陰交、地機、八髎。”
“哦。”流素解了黃綾,伏身在牀上,好半晌聽不見動靜,側過臉去看他,奇道:“你又傻了?”
岑蘇海“哦”了一聲,見冰鑑和抒寧都退到屏風以外,稍定了定神,卻忽又想起孤男寡女相處的這種情形若泄露出去,他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額上不禁出了一層細密汗珠。
挑開軟煙羅,他硬着頭皮站到牀側,手微微有些顫抖,攤開銀針包,左手按着她腰線以下慢慢下滑。
長強又名尾閭,位置近尾骨,其尷尬程度可想而知,雖流素身上只穿着薄薄一層白綾中衣,但他心神不定之下,仍然擔心隔衣取穴會有失識,右手銀針不由得落在半空不敢下去。
流素感覺到他手上的顫抖,不禁微有些惱怒:“你隔衣取穴,能把握得準嗎?還不停顫抖,是打算在本宮身上多試幾個窟窿?”
岑蘇海嚥了咽口水,有些艱難地道:“恕微臣失態,娘娘並非尋常人家女眷,微臣實在是有些心慌。”
流素聽他語氣艱澀,本想罵他幾句,又想他是提着腦袋在爲自己施針,再嚇唬幾下,怕連取穴都不準了,只得緩了口氣:“好了,你當我是尋常女眷也好,當是個男人都行,現在我只是病人,而你是醫者,醫者父母心,你該多顧慮的是你的醫術夠不夠精湛,而不是男女之別。”
“是。”岑蘇海聽她語氣穩定,心中稍靜了下去,閉目先摸索着將她腰間衣衫褪開一些,才深吸口氣睜開了眼,摸到長強穴,將銀針捻轉刺入。
他終於鬆了口氣,舉袖擦了擦汗道:“隔日針刺,三月才爲一療程,實在是太久了些……”
流素想着也是,玄燁大約不到一個月應該回駕,岑蘇海應該是不敢將三個月療程進行到底的,只剩下二十天,真能取得什麼療效,她也不敢抱指望。
“走一步算一步吧。”
岑蘇海嗯了一聲。站着等拔針的時間實在有些漫長,他的目光不經意就落在她腰間裸?露的那片肌膚上,宛如初雪,光澤柔潤,膩滑無瑕,不由得喉嚨發緊,口中發苦,纔剛鎮定下來的心神又亂了起來。
目光卻不由自主隨着她起伏的曲線緩緩上移,落在她枕着手背的臉上。她側過臉俯臥着,靜靜閉着眼,睫毛如細長羽翼,彎彎上翹,鼻翼微翕,一點朱脣如櫻顆初綻,整張臉散發着淡淡華光,真如一尊活色生香的玉雕。
岑蘇海不是第一次見到她的真容,上次她發怒時曾掀簾而出,但那種情形之下他哪有心情去打量她的容貌,只驚鴻一瞥覺得容色絕豔而已,但這樣近的距離之下細看,又是另一番風情,容顏純淨,薄衫下的胴體玲瓏起伏,何況還有那片耀目生輝的雪肌,很難不令人浮想聯翩。
岑蘇海已近而立之年,自問定力極佳,可見了她這般豔色,仍然禁不住心旌搖搖,但遽然一省,不由自主想起了一句話“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於人”,不由得心中一亂。
“岑蘇海,平時覺得你膽子挺大,怎麼這會連句話都不敢說?”
岑蘇海一震,從沉思中回過神來,見流素半睜着眼看他,眼神慵倦嬌媚之極,竟爾說不出話來,只是呆呆看她。
流素微眯起眼,先是覺得向來鎮定優容的一個人這樣失態的模樣很是好笑,跟着心中微動,又掃了他一眼。她知道自己很美,但從成年之後就在深宮之中,除皇帝之外沒有任何機會去近距離接觸真正的男人,除了陽笑和寧鳳宸。
陽笑那張永遠處變不驚的臉彷彿對她的美色從來沒有感應,寧鳳宸心中只有端嬪,當然也是如此。她也不知道自己對男人有多大的誘惑力,只是從岑蘇海看她的目光來判斷,他早已動心。
“岑蘇海。”她將聲音放得極柔,撩人心魄,“你這樣呆呆看着本宮幹什麼?覺得本宮好看麼?”
岑蘇海撲通一聲跪在牀邊腳踏上,垂頭低聲道:“微臣失儀,望娘娘恕罪,微臣不敢妄加評議娘娘玉容。”聽着她怡柔入骨的聲音,心裡卻不由躥出一股火苗,口乾舌燥,心猿意馬。好在他向來理智,尚知剋制自己的儀態。
流素覺得更好笑,但見他這樣端正恭謹的神態,又未免有些無趣,笑道:“好了,又沒有說你有錯,起來吧。”
“微臣不敢僭越,還是這樣跪着候命。”
流素見他不肯起身,只能由他去,知道他不過是藉此避開看見她的臉容身體而已。
岑蘇海走後,冰鑑替流素整理着衣衫,卻惴惴不安地低聲說道:“主子,您這樣讓岑御醫給您施針,怕被人知曉了不大好……”
“有什麼好怕的?皇上回來便不施針了。”
“嗯。”
看冰鑑的神色仍然是猶豫的,流素道:“好了好了,你這麼害怕,改日還是叫他不要來了,還是吃那勞什子的湯藥好了。”
冰鑑嘆了口氣:“奴才本來不怕,可是……可是剛纔看了岑御醫的神情,就難免害怕起來……”
“哦?”
“主子,如果岑御醫對您有了非分之想……可是不大好。”
“岑蘇海又不是十七八歲的少年,知道怎樣控制自己的。”流素漫不經心。
“主子也看出來了?”
流素笑道:“看出來又怎麼樣,本宮閒得很,看看他的窘態也不錯。”
冰鑑怔了半晌:“主子您以前不是這樣的。”
“是啊,我從前不是這樣的,不過現在突然發現,把人家的心當成塵泥踩踏在腳下,不也是件很好玩的事麼?”流素笑得有些放縱,但笑着笑着,不知不覺臉上已是淚水縱橫。
“主子……”冰鑑有些心痛,拿了帕子去擦拭她臉上的淚。
流素仍笑着推開她:“沒事,本宮只是覺得好笑而已……”
“主子,您這樣笑還不如痛快地哭出來,岑御醫說得不錯,您心裡長年鬱結着各種病症,那比身體上的病更折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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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素漸漸止住了笑,有些淒涼地看着她:“冰鑑,只有你懂我。”
“是,奴才一直都知道主子心裡苦,可是再苦您也不能難爲自己。”冰鑑頓了一下又黯然道,“皇上對您很好,您把他忘了吧。”
“忘了?是……是應該忘了……”流素低喃了幾句,又淒涼地笑了幾聲。
“冰鑑,明兒去傳話給岑蘇海,叫他不用來了。”她的神色漸漸恢復了常態,眼神裡卻多了幾分冰冷。
“可是您的病……”
“本宮沒病,你說得對,撩起岑蘇海的非分之想不是什麼好事,還是叫他別再冒這險了。”
冰鑑道:“皇上還有二十日纔回宮呢,您還是先鍼灸一陣試試。”
“不用了,岑蘇海不是說了麼,本宮這是心病,心病還需心藥醫,本宮的心病沒有藥可醫了。”
次日冰鑑去回了岑蘇海,他聽聞不用再去施針,不由鬆了口氣,跟着卻無端地心裡一陣失落,彷彿丟了什麼。昨日那一幕浮上心頭,彷彿仍有綺羅暗香繚繞在鼻端,那樣的豔色殊勝,如同這十丈軟紅中最旖旎的一場綺夢,只是那麼短暫便醒了,只留下一抹餘香。
皇帝去南苑的這兩個月,最失落的人恐怕要數笙竹。失寵的宮嬪很多,就算心裡不痛快,也都成了習慣默默忍耐,唯獨她是新封了常在就再也無寵,原以爲這次去南苑避暑總要帶上她,結果卻只將她扔在鍾粹宮不聞不問。
小鄂子每回來承乾宮彙報笙竹的情況時,說的都是她如何失落如何抱怨,流素覺得沒什麼新意,也便不再問了。
尼楚賀那邊也一切正常,除了端嬪的狀況沒有任何改變外,寧鳳倫和朵藍也沒有節外生枝,寧鳳宸大約真的死了,消失得沒留下任何痕跡。
倒是有回張常在跑過來哭訴說再也不能和安嬪、姒貴人住在一處,吳四根面上也帶着驚恐之色,敘述了近來發生的事。
先是夜夜聽到同道堂內的哭聲十分淒厲,說是哭聲卻又不確切,彷彿是有人在吟唱,又像是墳塋中爬出來的女鬼在慘笑,這些都是吳四根的原話,他說的時候兩眼發直,直打哆嗦,張常在就不住地推他:“別說那麼仔細,聽着瘮人。”
“沒事,怕就捂着耳朵,現在又不是姒貴人在哭,大白天的你怕成這樣。”流素淡淡掃了她一眼。
張常在又哆嗦一下道:“那……那嬪妾能不能迴避一下,請敏妃娘娘務必幫嬪妾……換個住處。”
“好了,你去外間呆着吧,冰瞳奉茶給張小主。”
流素坐着繼續聽吳四根說。
後來安嬪宮裡的黃敬出來罵了一陣不見效果,只得悻悻回去了。接連好幾夜都是如此,不管黃敬和祈小東怎麼罵,同道堂的門就是不開,第六天夜裡,安嬪忍不住,親自帶着兩名太監過去敲門,命令姒貴人開門。
流素聽到此處笑道:“有這樣的事,安嬪爲何不來回明本宮?”
吳四根漲紅了臉吶吶不語,但看他的神情也猜到了,安嬪本就是孝昭皇后的人,和流素不對,何況後來爲了太監調動的事直接在永壽宮下了流素的面子,皇帝跟着就晉了流素爲敏妃,這其中的矛盾一重又一重,只要是個明眼人都能猜測到安嬪爲什麼會被調往鹹福宮了。
這種關係之下,安嬪就算有任何事,也不會去找流素的——她更怕事情解決不了,反倒被落井下石。
這種猜測,吳四根怎麼敢說。
流素心知肚明,笑吟吟道:“你繼續說。”
同道堂的門在用力撞擊之下終於開了,裡面卻黑漆漆什麼也看不見。安嬪也算是膽大,冷笑道:“提燈進去。”
當先便踏進同道堂,黃敬和祈小東當然不敢不跟上。
結果進了殿內,提燈一照,就看見安嬪面前一張慘白的臉,空洞的眼神,陰森森地正看着她,提燈的是黃敬,當時就嚇得手一抖把燈籠掉落在地,呼一聲陰風吹過,燈籠滅了,安嬪則驚叫一聲身子一軟,昏了過去。
流素聽吳四根講的繪形繪影,笑道:“你親眼見了?”
“當然!”吳四根很肯定地點頭,“從安嬪娘娘敲門命令姒貴人開門,奴才就偷偷出了門,到庭院東南井亭那邊偷看着,正好能看見門內的情形,當時那叫一個詭異啊,連奴才都嚇得軟了。”
“你膽子這麼小,出去偷看幹什麼?”
吳四根吞吞吐吐道:“奴才……奴才聽常在小主說……呃……”
“張常在叫你去看的?”
吳四根點點頭。
流素瞭然,張常在雖然害怕,可是對安嬪和姒貴人都非常厭惡,聽見兩人衝突,自然巴不得她們鬧個魚死網破,才叫吳四根去偷聽牆角,不想安嬪和姒貴人根本沒吵到架,反倒見了那麼可怖的一幕。
“後來呢?”
“還有後來?後來安嬪娘娘就一直病着,每回聽見同道堂傳來那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聲音,小公主就嚇得哇哇地哭,常在小主實在受不了,纔來找娘娘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