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春夏之分,雖已下晚時分,仍是炎日耀目,流素靜靜立在養心殿外不遠處,魏珠在廊下看着她無可奈何,一會兒嘆氣搖頭。
明明已回了她皇上今兒沒空見她,偏偏這敏貴妃性子倔強得很,就是不肯離去。
皇帝爲什麼不見她,魏珠心裡清楚得很,她自己多半也清楚,這麼耗着,就是看皇帝和她誰的耐性先被耗盡。
流素在日頭下站了這許久,只覺得整個身子都僵了,何況她病後體質比從前虛弱,站了這會子已經覺得頭暈眼花,腿有些發軟。
又站了一陣,天色漸漸昏暗不明,魏珠擡頭看天色,雲翳密佈,院裡又開始起風,估摸着有暴雨將至,忍不住又朝流素那邊看看,趨上前道:“敏主子,奴才看您還是請回吧,皇上都說了今兒沒空見您,也不獨是對您一人啊,您瞅着皇上這陣子政務實在繁忙,誰也沒有召見。”
流素知道他這樣說只不過想讓自己好過一些,便報以一笑:“本宮有要事要見皇上,便在這等一會,他總有忙了閒下來的時候。”
魏珠無奈,退進養心殿,玄燁擡起頭來:“她還沒走?”
“皇上還真是瞭解敏貴妃的性子,她果然不肯走。”
玄燁冷笑一聲,剛想說話,卻聽外頭春雷陣陣,跟着一道明亮的閃電劃過沉暗的夜空。有雨滴落下的聲音。他眉頭一皺:“魏珠,去拿把傘給她撐着,她身子弱,經不得雨淋。”
“嗻。”
“你最好想法子勸她回去。”
“這……這……您都拿她沒轍,奴才哪有法子啊?”
“你滿肚子鬼主意,這會子怎麼就沒法子了?”
魏珠只得應聲往外走,卻撇着嘴心裡嘀咕,這主子爺也真是會折騰人,一道旨令下了她不回也得回,偏偏在這裡爲難做奴才的。
“等等……不要說朕讓你去撐傘的。”
“嗻。”
流素在傘下默默站了一陣,這會兒大雨如注,油紙傘遮不住二人,魏珠站在傘邊緣,整個身子都溼透了,她也是不能倖免地被風中裹挾的雨淋溼了一些。她終於看了看魏珠的一臉苦相,淡淡問:“皇上讓你來的?”
“是奴才自己來的,皇上他專注政務,還不知道外頭下雨。”
“有他不知道的事麼?”流素知道玄燁爲人,自然是不信他這些說辭。接過了魏珠手裡的傘,“你去回皇上,本宮回啓祥宮去了。”
魏珠鬆了口氣,望着她撐了傘在雨中緩步遠去,因站得太久,雙腿似有些麻木不靈便,走得很慢,腳步有些不穩。
他這才冒着雨衝回了養心殿覆命,玄燁看他一身落湯雞的模樣,淡淡道:“去換身衣衫,洗個熱水澡,瞧你狼狽的這樣兒。”
魏珠苦笑:“奴才不打緊,好歹敏主子回了,否則她那嬌弱的身子骨,再站會兒奴才擔心她支持不住。”
“那也是她自找的。”
魏珠不敢多話,徑自下去了。
流素回了啓祥宮,容秀見她模樣便知究裡,急急和冰鑑打熱水伺候她沐浴。
“怎麼去了這麼久,皇上不見,你便早些回來,何苦爲難自己?”她們還不知道下午惠妃他們來說的話。
流素靜坐了一會,由得她們擦拭,半晌才道:“今兒下午惠妃她們來,說了好些近日朝中的消息。”
“是些什麼?”
“說納蘭明珠涉嫌謀反,是誅九族的罪,還要坐連同黨。”
冰鑑驚道:“又是謀反!怎麼主子您盡跟這謀反罪名扯上干係?”想想不對,這回其實跟她半分關係沒有,她只要置身事外便可,忙道:“不然您就別摻合了?”
容秀掃她一眼道:“你知道什麼叫誅九族嗎?主子也在九族之列,這不是摻合的事,而是關係到她和惠妃娘娘的自身,怪不得惠妃如此緊張。”
“啊!那咱們爺……”冰鑑突然住了口,這麼多年她還是沒能改口。
“當然是不能倖免。”流素的語氣冷冷的,聽不出喜怒。
冰鑑呆怔一下,淚水不自覺便涌出來。
“不用哭,本宮不是還沒死麼。”
冰鑑哽咽道:“奴才不擔心主子,皇上對您視若珍寶,便是誅九族也不會牽連您的,可是他……”
流素心裡好一陣亂,揮揮手道:“下去哭吧,哭得本宮心裡煩。”
冰鑑咬着下脣,默默退了出去。
流素又靜靜在浴桶裡坐了一陣,容秀道:“再不出來,你要泡腫了。”卻見她眼中一層水霧,不由嘆了口氣。
“我不想看她哭,她這一哭,我也要跟着掉淚,我發過誓,不再爲那個男人掉一滴淚。”流素輕咬着下脣。
“你本就不該爲他掉淚,你現在可是皇帝的女人。”
良久,流素終於輕輕嘆了口氣:“這件事,我是真幫不上忙了。”
“你也不用太擔心,謀反這種罪名,可是要查實才能定的,牽連又廣,沒這麼容易便定下罪名來。”
流素輕輕閉上眼,仰頸靠在浴桶邊上,心中也不知是悲傷還是憂慮,一片混亂。原以爲早將他忘得一乾二淨,可聽聞誅九族,竟第一念還是想到他。又想玄燁既然命魏珠來替她撐傘,總還是擔心她的,他只是怕見了她無法應對她的求情,才故意避而不見的。
只要玄燁能見她一面,總還有機會說上話的。
納蘭氏在歷史上並未被滅門抄家,可她不敢冒這個險,萬一因她的不作爲,當真被滿門抄斬,那要怎麼辦?
流素愈加煩亂,起身胡亂擦了幾下便穿上衣衫,見容秀正瞪着她,不由苦笑:“你這樣看我做什麼?”
“我想看你現在心裡究竟在想哪個男人多些。”
流素張了張口,竟是啞然。
“你要是兩個都想,你就完蛋了。”
“我……”
“我是你姐姐,不想看你萬劫不復,既然你那麼恨納蘭性德,就讓他們納蘭氏被滅門誅九族好了,還要理他做什麼?”
“秀姐姐!”
“你最好是想明白,在你心裡哪個更重要,你必定要有個取捨的。”
“這跟這件事一點關係也沒有……就算我恨他,也不能眼睜睜看着納蘭府被滅門,我姨母那麼疼我,像母親一樣,我無論如何不能看着她被斬的。”說着連自己也覺得牽強,心裡不免更是煩亂,一頓足道:“不跟你說了,我睡覺去。”
上了牀如何能睡得着,一直只翻滾輾轉,也不知是怎樣昏昏沉沉捱到天明的,半夢半醒之間,看見玄燁沉暗的眼神,身後是納蘭性德,神情卻模糊不清。她一驚便醒了,摸了滿額的冷汗,發現自己纔不過睡了半個時辰,但天已微明瞭。
隔日再去乾清宮,依然是被攔着,這回卻是林宣當值,他不及魏珠八面玲瓏,雖口中說着近日朝中事務繁忙,皇上勞於案牘,可眼神卻閃爍躲避。
流素凝視着他,他便越發不敢正視。她停跓片刻,卻聽見西暖閣上隱隱傳來女子笑語,似乎是芳汀的聲音。
她心裡便如堵了什麼,悶悶地有些喘不上氣來,連袖底的指尖也在微微顫抖,但終是一語不發,靜默地迴轉身去。
林宣躬身相送,直至見着她裙裾的下襬和馬蹄鞋的痕跡消失在眼簾,方纔偷擡眼瞟了一下她的背影,輕嘆了口氣。暖閣上芳貴人的輕笑聲停了下來,他擡眼望一下,心裡頭也是不解,要說是皇帝喜新厭舊,也不會冷淡得如此突兀,莫非真是因近日傳言的,納蘭氏要……
回了啓祥宮,容秀見她神思懨懨,情緒不佳,知道是又沒見着皇帝,不由嘆口氣,想勸她幾句,終究還是什麼也沒說。
下晚時分,容秀卻聽流素說要去慈寧宮外候着玄燁,心中覺得不妥,卻也不能阻止。明白這妹妹就是個死心眼兒的,哪怕平日再聰明剔透,唯獨在這種事上一葉障目。
玄燁每日要去慈寧宮晨昏定省,流素便在不遠處轉角候着。面對面的時候,他總不能還逃避她,哪怕只是說幾句話。
他向來準時,果然如預期中出現在她面前。
見着她時,先是一怔。
“皇上……”
玄燁打斷她:“你候在這兒總不是爲了想念朕,想見朕一面吧?”
他臉色清冷,從前溫柔得能醉人的眼波,現在似乎都被寒流侵襲,凍成冰川。
流素被他的神情震住,竟一時沒有回話。烈日之下,她卻彷彿觸被他周身散發出來的寒意所籠罩,心頭顫慄的感覺點點擴散到全身,衣袖裙裾都微微顫動。
他看着她,語調寒冷,砭人肌骨:“朕已經對你多次避而不見,你心裡應當通透得很,明知候着沒有結果,卻還在這裡做什麼?”他面色森冷,語中漸有怒意,泛成滔天烈焰。
見她不答話,他又冷笑一聲:“後宮干政,你不知向來是君王大忌麼?還是朕素日寵你寵得過了頭,以至於你竟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流素周身如一桶冰水澆下,徹體涼遍。她一直看着他的眼,幽邃如寒潭,卻有無邊怒意在燃燒,彷彿紅蓮業火。
他眼中的業火甚至漸漸侵襲了她的肌膚、呼吸、甚至心跳,像要將她燃成灰燼。
如此陌生的玄燁,她從未見過。
流素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即便是抒寧謀反之罪被查實,他宣她去問話那天,也不曾如今日這般。那時候雖也是語氣冰冷,但絕不似這樣,滿眼怒意宣天,彷彿她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欺君大罪。
他見她不出聲,也不再理她,拂袖離去。
魏珠經過她身邊時,朝她打個眼色,苦笑一下。
流素木然站在原地,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卻見宣貴人姍姍走過來,在她面前駐了足。
兩人之間素無交集,這位後宮中唯一的蒙八旗嬪妃向來不會與她說話,今日卻站在她面前看着她,不免有些古怪。
流素緩緩擡眼看她。
宣貴人上彎的口角噙着一絲冷意,帶着幾分嘲弄,目中有毫不掩飾的譏刺和厭恨。
“怎麼,想替納蘭明珠求情,卻見着皇上的冷臉了吧?”宣貴人冷笑一下。
流素默然看她,並不答話。
“皇上說得沒錯,你還真把自己當回事兒了,難道你不知道你今日的盛寵都是由何而來嗎?那不過是皇上爲了讓納蘭氏掣肘赫舍里氏,做給人看的!人人都以爲皇上寵愛你,連納蘭明珠自己也認爲只要有你在,皇上便不會動他,所以他便越來越得寸進尺——可你們想的卻恰恰相反,你是因納蘭氏興盛而得寵,不是因你得寵而令納蘭明珠權傾朝野的!如今納蘭明珠結黨營私,亂了朝綱,他這一敗,你還有什麼用?不過是枚棄子罷了!皇上爲何還要給你好臉色看?”
流素手足冰涼,腦中嗡嗡作響,好半晌才艱澀地道:“這些話……是誰教你的?”
“還用人教麼?憑你區區一個護軍參領的庶女,憑什麼升至貴妃?你當皇上真喜歡你那張臉蛋兒麼?他是那種迷戀美色的人麼?你既如此得寵,這許多年來,你阿瑪因你的得寵而升遷了沒有?人家德妃娘娘宮女出身,可她阿瑪還因她連升幾級呢!別以爲我與皇上不親近就不知道他的心思了,可別忘了,這後宮中最瞭解皇上的還算不上你敏貴妃,而是太皇太后!”
流素失神地倒退了兩步,微微仰面,一時只覺滿天陽光明晃晃地刺目生疼,無數熾亮耀目的光暈在眼前旋轉散開,再收縮聚攏,如芒如劍,直刺到她心底去。好容易她才控制住了心神,萬分艱難地慢慢轉身,腳步踉蹌,一步步往啓祥宮走回去。
宣貴人冷眼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視線之中,背後響起一個嬌嫩的聲音:“這下你可解氣了麼?”
宣貴人冷笑:“有什麼解氣不解氣,不過排揎了她幾句而已。”頓了一下又有些疑惑:“怎麼我說了這幾句,她便成這樣了?”
背後的聲音笑道:“不是你說的話有什麼了不得,是咱們皇上配合得好。”
宣貴人冷哼了一聲,轉過身去,正對上祺貴人蹙眉的俏臉。
“說起來,看她那模樣倒是有些可憐。”
“可憐什麼!你可憐她還不如可憐你自己呢,仔細想想你入宮這麼久被皇上宣召過幾次了?她得寵的時候可憐過別人沒有?”
宣貴人便默不作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