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入後宮查案,疑雲紛紜,他卻揹着手優哉遊哉地埋進了慈榮殿,同坐在爽閣裡的明王拉起了家常。
齊璞瑜似乎格外懷念往事,感嘆着當年初遇薛世的場景。
“本王嘗聽聞薛家二郎君,卻只見過薛放那個傻乎乎往本王擋馬自薦的傢伙,還想着他的兄長是不是也是如此的莽撞,未料一日想見,卻是在文書雅肆之中。”
薛世念起過往,也很有些不好意思,“吾弟少時衝動,敬佩王爺遠征屢戰屢勝,所以纔會衝動地跑去攔馬,幸虧王爺大度,沒有跟他計較。”
“何須計較?”齊璞瑜感慨萬分地說道:“彼時本王有姚家、馮家跟蹤監視,在舊京城之中形勢不穩,竟然還有人敢毛遂自薦,必是勇士,便安插進了軍中,未料到他竟然憑着自己一己之力選調入了禁軍。”
薛世訕訕地喝了口茶,“這也是王爺提拔。”
說完,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齊璞瑜,目光帶了些許疑惑,但卻又是什麼話都沒有多問。
齊璞瑜姿態優雅,身體微微傾斜歪在竹椅上,背後是大片幽簧,皆是齊尚從蜀地運過來的好東西,最是雅緻清幽。
他的手指在座椅上輕輕一點,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幽邃的目光深不可測。
“說來,自那之後,本王方纔發現了薛大人,又怕一門二薛皆如囊中讓人忌憚,又恐薛大人大智若愚,受制於人,纔將大人送去邊關,那纔是本王 信任的地方……不知大人可有不滿?”
薛世臉色一肅,猛地站了起來,抱拳行禮,深深俯身,“若沒有王爺的保護和提拔,臣決然不能走到今日,王爺再造之恩,薛世沒齒難忘!豈有不滿!”
他頓了頓,又擡起頭,看着今日那格外想愛你過“攝政王”的明王,沉聲道:“王爺有何吩咐,但說無妨。薛世雖是忠君之人,但也並非不義之輩!”
大理寺主管律法定案,若論查案,自然還是劉向的刑部,或者是叫人聞風喪膽的六合司,齊璞瑜主點他來查案,必有其因。
且這個原因,恐怕還是避開齊尚的。
薛世的意思很明顯,只要不背叛他忠君的原則,齊璞瑜有任何想做的事,他都願意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而齊璞瑜也自然不可能讓他做出不忠君的事。
他擡了下手,聲音忽然柔和了起來,“薛世,你的性格,本王知道。本王的確有一件事需要你辦,也只有你能辦。”
薛世上前兩步,“王爺請說。”
齊璞瑜默了默,劍眉之下的目光微暗,“九兒她……懷孕了。”
薛世腳下一軟,竟直接跌坐在了地上,官帽都偏了兩分,瞠目結舌地看着齊尚,失聲叫道:“懷、孕?!”
太后懷孕了?!
有過姚若華的先例,太后再懷孕生子,縱然齊璞瑜與馮九卿功勞赫赫,怕是也要文武皆驚!在他們的眼裡,他們可以容忍太后和明王曖昧交往,但懷孕……
這簡直是讓先皇蒙羞!讓皇帝蒙羞!讓整個齊氏都在史書上沾了污點!是他們決不能允許的事情!
薛世下意識看向爽閣左右,才發現這附近竟然沒有半個人,可見齊璞瑜根本就是早有準備,故意在這裡等着他!薛世神色扭曲,只恨不得時光倒回,戳聾自己的耳朵。
我的天啊!
薛世滿腦子都是大臣的激烈譴責、言官的死諫碰撞,還有齊尚和朝臣之間的激烈爭吵,最後所有的爭吵都會指向了一個結果——太后墮胎,或是幽閉。
想要光明正大生下這個孩子,絕無可能!
“我要留下他。”齊璞瑜卻斬釘截鐵道。
薛世混亂的心神一收,沉着臉站了起來,咬了咬牙,“薛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齊兄放心,此事若發,臣一定會站在齊兄這邊,雖死不悔!”
齊璞瑜驚異地看了他一眼,驀地嗤笑,“尚兒是我和九兒花費心神培養出來的明君,你爲何覺得我和九兒會願意讓他蒙羞爲難?”
“啊?”薛世愣住,“那、那王爺的意思是?”
“……還記得送你去邊關之前,我說過的話嗎?”
那年爲了保護薛世,齊璞瑜親自送他出京,直到後來戰爭打響,他纔將人帶回,趁機讓人入了大理寺,而在送人離開的時候,齊璞瑜曾與他還論知交,說過這樣一段話。
“我爲避開被迫參與進與皇兄爭位的窘境,自請戍邊,皇兄其實是生氣的,”齊璞瑜那時嘆道,“他氣我不信他能後護我無恙,不信他對我的信任……”
“但我知道,信任這種東西只存在兩人之間,若牽涉旁人,便會有更多的身不由己,到時他縱然要保我,結果怕也是爲了我與自己人鬥個兩敗俱傷,又是何必?”
薛世頷首,“信任的確堅韌,可也極其脆弱。”
齊璞瑜隨後道:“我本想去北邊,皇兄無奈,只道南方極好,‘江南好,風景舊曾諳’。他讓我去江南,那裡有玉米富庶,可以無憂無慮。”
“但王爺最後去了蜀地,”薛世驚訝,“爲何?”
“因爲蜀地夠偏僻,也夠安全,”齊璞瑜笑道,“我想將來有一天,皇兄爭位失敗,我可在蜀地爲他另劈天地……那裡的確是個隱居的好地方。”
“隱居?”
“若有朝一日,我可隱居四方,縱橫天地,必會遠離那將我。世間風景如畫之地數不勝數,我見過了江南奇景、大漠無垠、雪峰高偉、瀚海廣闊……又怎甘心困守一座權力城池?”
他並不喜歡權力,否則當初也不會那麼幹脆利落地避開權力。
先皇總覺得對他充滿了愧疚,其實又安知齊璞瑜不是藉着那個理由和機會去追求自己的自由天地?也許他求之不得呢?
薛世瞬間明白了齊璞瑜的意思,此時此刻,他站在爽閣中,看着面前的明王,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份震撼。
前半生先是受盡先帝恩寵,坐上攝政王之位,獨享萬人之上,而當幼帝可以主政後,卻又毫不留戀的交出自己所有的權力,灑脫乾脆,初心不改。
而現在,他連奮鬥半生的榮耀和尊崇也要一併捨棄,只爲了和自己心愛的人逍遙天地間。
世間又有幾個人能夠做到像他這樣?他自己可以嗎?薛世不禁自問。
但隨即,他又反應過來一個問題,“太后,也是這個意思?”
他的話音剛落,馮九卿便從門外走進,輕笑道:“若非獵場有變,我和他……早就不在這皇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