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煤球整個人都蜷縮着，被一牀被子裹緊。
那被子不知放了多少年，就跟冷宮屋子裡一樣都是黴味，那時候的馮九卿其實想不明白，爲什麼先皇會把皇位傳給這樣一個人，更加想不明白，先皇既然知道自己有這麼個兒子，爲何不把他接出冷宮。
“因爲冷宮外不安全，”蘇雪輕嘆，“連皇帝自己都……”
自己都被人監視、算計、中毒，又如何能夠保護皇子呢？
“是啊，”青九點頭，“那個時候，我的父親還是禁軍，若不是他和姚氏苦苦周旋，只怕皇帝甚至活不到留下聖旨的時候。”
青九狡黠地眨了下眼睛，莞爾道：“雖然我的父親對我不好，也執着於權力，但其實他是個極其忠君的人。”
蘇雪點頭，從來都有“言傳身教”一說，若是馮宇爲了權力不折手段，從小在他潛移默化的教育下，馮九卿和馮九玉也根本不會有這樣灑脫的性子。
青九繼續道：“我把他接出來，你大概想象不到，那個時候的尚兒瘦得跟皮侯一樣，不敢大聲說話，不敢擅自走動，吃東西都要看宮女的眼色，睡覺也不敢隨便翻身……”
蘇雪愕然，“真、真的？”
“嗯，當然是真的！”青九哭笑不得，“我騙你這個做什麼？”
她神色複雜地看着蘇雪，“知道他爲什麼不敢嗎？”
蘇雪搖頭，但心裡似乎又明白，用眼神向青九求證。青九心領神會地一笑，“因爲他害怕，他不敢信任別人，因爲進了龍御殿，連華裳都不一定保護得了他……”
“你能想象嗎？一個年僅六歲的孩子，別人也許還在父母懷中撒嬌，他就連睡覺都要擔心自己的生死、飽暖，說是‘小皇帝’，其實是‘小傀儡’。”
蘇雪：“……”
青九停頓了半晌，伸手抹了一把臉，“我不想入宮，不想當皇后，更不想當太后，D但看着他還是覺得可憐，所以讓人把他收拾乾淨了，抱進慈榮殿睡覺，每天晚上拍着他的後背，但有時候拍重了，他就發抖，眼睛鼻子都紅了，怕得臉色慘白。”
“我沒法子，只得小心翼翼地去哄，”青九忍俊不禁地說道，“齊尚現在想來，那小崽子怕是被我嚇的，卻死死不出聲，沒準心裡還在算計該怎麼把我弄死呢。”
蘇雪嘴角一抽，心道還真有這個可能。
青九笑完了，嘆息般再道：“過了小半個月，中間，許是我的家書讓九玉看到了，九玉便偷偷入了宮見了小皇帝，還裝作不認識我的樣子，偷偷教了他好多保命的法子，然後告訴他，‘要跟着太后，只有她能保護你’，我們兩個這纔在慈榮殿睡個安穩覺。”
那段時間，齊尚累，馮九卿也累，馮九卿也沒生過孩子，也不知道該怎麼帶孩子，兩個人都跟夜貓子似的半夜面面相覷，現在想起來實在滑稽得很。
“他在慈榮殿睡了三個多月，慢慢的，攝政王跟他說了宮裡的情勢，”青九對蘇雪挑眉，“那時候的齊璞瑜給他找了三個好老師，從最開始，就只有他在認認真真培養尚兒成爲皇帝，連我都不如。”
“我只想着這孩子可憐，既然已經是傀儡，那至少讓他當個快樂的傀儡，能夠吃飽喝足，好好長大，身強體壯，然後無憂無慮……無憂這個名字，說是取給那小太子的，其實是當初我想改給尚兒的。”
“他小小年紀，卻渾身上下都是憂愁、恐懼、懷疑，”青九無奈，“我怕自己做得不好，還偷偷去問魏嬤嬤怎麼當娘，暗地裡給他做了衣裳，怕他不穿，偷偷塞給華裳，估計是都被扔了。”
蘇雪心緒紛亂，五味雜陳。
青九又斷斷續續說了很多，等夜深了，茶涼了，才收了聲音。
天地萬物一片寂靜，風雪偃旗息鼓，飄動的紗簾後坐着兩個相對無言的人，許久，方纔聽青九一嘆。
“尚兒不是個容易相信人的人，”她道，“但她一旦相信了，就絕不會懷疑，就像今日殿上的步珏，尚兒下意識的反應就是維護他，他看似深沉，其實單純可愛得很，只是他不會將這些事情宣之於口，你明白嗎？”
蘇雪一凜，才察覺到青九今日與她說這些話的用意。
“雪兒，”青九伸手，溫柔地摸着她的頭髮，“我知道尚兒隱瞞了你、騙了你，是他不對，但他是皇帝……我不是說皇帝做什麼都是對的，但他也要顧全大局、要周全籌謀，因爲他一錯，遭殃的不僅僅是他一個人，還有黎民百姓，就像……紫菀。”
身體一震，蘇雪抿緊了脣，“紫菀……”
“你去了盛朝幾年，他總要先了解了解你，才能賦予信任，”青九道，“但他或許可以信任你，但他不能跟你說任何計劃，因爲他不信任你身邊的人。”
浮動的冰色在眼底沉澱，蘇雪緩慢地點了點頭，“我，知道。”
欣慰地點點頭，青九站起身，仰着手臂伸了個懶腰，看看外面越來越沉的天色，忽地轉身，無比嚴肅地看着蘇雪，“雪兒，我求你一件事好不好？”
“求？！”蘇雪一驚，下意識站了起來，“太后、不，青夫人別這樣說！雪兒願意爲太后娘娘做任何事！是我、是我任性……”
青九微微搖頭，握住她的手，“不，雪兒年輕，是該這樣的，沒有人會怪你。”
蘇雪眼睛微紅，青九用力點頭，想起自己在宮中的日日月月，從入宮的淒涼到如今的海闊天空，只有那個孩子，是自己始終對不住的。
她低下頭，深吸口氣，“雪兒，我知道自己有些自私，但他到底是我的兒子，如雪也陪不了他多久，我怕他寂寞……我和素玉在宮中也不能久留，否則尚兒會有麻煩的。”
“所以我能不能求你，對尚兒耐心一點，試着理解他、包容他，然後，永遠陪在他身邊？”
蘇雪怔住，“太后……”
“我只有這一個請求！”青九加快了聲音，顯得有些急切，似乎不敢去聽她的拒絕，目光深深地凝視着她，“尚兒他真的是個好孩子，真的，你多點耐心，就會發現他的好。你沒發現嗎？他只對你無比縱容，他是真的喜歡你的！”
蘇雪嚇了一跳，兩手驀地拔了出來，往後倒退兩步。
喜歡？他，喜歡嗎？
“母后！”
壓抑着憤怒的聲音驀地打破寂靜，酒氣濃重的人突然闖了進來，嘴角不停顫抖，“……我不需要別人的施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