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是……”她輕輕將雙臂環在他腰間,幾分悽楚,幾分酸澀。“愛新覺羅﹒玄燁。”
其實這個問題她本來無法回答,但是如今世上只剩下他一個,她已經不用再選擇。
是上天替她做的選擇,她一直只是承受。
“真好聽,朕等你這句話,等了十多年。”
流素越來越茫然,忍不住問:“皇上今晚只是想問這句?”
“嗯。”
“原來皇上心裡……一直在疑惑着?”
“朕只是想聽你親口說,說這句話,真的很難嗎?”
“臣妾……難道從來沒有對皇上說過?”
他無聲的閉上眼,她竟不記得。
她卻想起了這月餘,他爲何如此生氣冷淡,莫非是因爲她的隱瞞,令他對她的感情質疑?
“臣妾以後,不會再做欺瞞皇上之事了,遺詔那件事,真的只是怕皇上心中兩難,況且得知的時候,太皇太后剛剛賓天,皇上心中悲痛難抒,不忍再以此事煩擾。”她憂傷地看着他,“皇上若心中怒氣難渲,臣妾願做任何事以令皇上消解。”
他輕輕嘆了口氣:“朕能讓你做什麼呢?”
她輕輕踮起腳尖,在他脣上吻了一下,微微一笑,動人心絃。
他俯首看她,泛起一絲淡淡的笑意。
“這麼久,你都沒來找朕一回,難道你不知道,只要你稍低頭示弱,朕的氣就會消解了麼?”
“我……”
“爲什麼總是朕哄着你,你從來就不會哄朕一回?”他神色落寞地看着她,眼底的傷痕不經意流露出來,連語調都帶着難以言明的痛楚。
流素聽他這樣說話的口吻,從所未有,忽然一陣心疼,也許總習慣被他哄着,即便在他面前放低姿態時,也總是有所求,從來沒想過要去哄他開心。
她輕聲道:“總以爲你跟從前一樣,很快便會消了氣來找我,總習慣被你哄着,寵着……別生氣了,好不好?小素兒向你認錯,玄燁一定會原諒小素兒的,是不是?”
她的笑容帶着少女般的溫軟,說話的口吻也帶着少女般撒嬌的意味,彷彿回到了他在宮中初見她的時候。
十多年光陰並未消磨盡她的青春,除了眼底若隱若現的滄桑,她依然如二八佳人一般水靈嬌嫩,美得令人心悸。
他終於忍不住笑了一下:“你不是說你已非年少,朕該將那個小字去掉麼?”
“只要在你眼裡,在你心裡,我還是你的小素兒便行。”她看着他的雙眼,清楚倒映出她的笑容來,有幾分愛嬌的意味,也有幾分柔媚溫婉。
“今兒我和密貴人面對面坐着,終於發現她與我並不相似。”
“嗯?”
“她只是模樣兒與我有三分相似,性格神態全不一樣。”她伸指在他眉下輕輕劃過,“你眼裡的我,和她全不一樣。”
他微微一笑:“怎麼不一樣?”
“我們站在一起時,你朝她笑了一下,笑得溫柔疏離。你沒朝我笑,可你看我的時候,我看到你眼裡有傷痕。”
他的笑容淡了些。
兩人凝眸相視。
“我們以後……不要再彼此傷害了好不好?”
“好。”靜了良久,他終於吐出這個字。
她握着他的手,輕按在自己心口,輕聲道:“你不開心時,我這裡也會疼。”
他抱緊了她。
“沒有人像你,沒有人比得上你,你在朕心中,是獨一無二的。”
“其實我一直不知道,我有什麼好,從前我沒有想過,你真有一天會愛上我的。我一直都以爲,那是奢望。”
“既如此,當初又何必去勾引朕。”他也是個有七情六慾的人,憑什麼就覺得他不會動心。
她啞然無語。他一直是知道的,她是刻意去接近他,吸引他注意力的。
他又道:“其實朕也不知道爲什麼,若是知道爲什麼,也不會對你陷得那麼深。”
“比對仁孝皇后的情更深嗎?”
“朕從來沒有愛過她。”
她怔了一會兒,這是他第一次直面跟她說起與仁孝皇后之間的感情。
“當年四輔臣中,鰲拜性狂妄,其野心日顯;遏必隆是牆頭草,並不可靠;蘇克薩哈雖與鰲拜不合,卻無法與之對抗。鰲拜的女兒不能選,朕必然要在東珠和芳儀中任選其一,爲籠絡索尼、索額圖父子,芳儀便成了皇后。朕對她的寵,不是愛不愛的事,而是必須如此。”
“一段感情中,凡摻雜了政治因素,總變得不那麼單純。芳儀是很會討人喜歡,模樣兒也可人,雖朕知道她有諸多不是,也只能視若不見。”
“原來……你都知道,我以爲,你是因愛她而視若不見。”流素遲疑了片刻,道:“我……是不是什麼都不該對你隱瞞?”
“你想說什麼?”
流素沉默良久,輕聲道:“當年我入宮,是仁孝皇后讓你收了我的牌子?”
“她沒有說,她說你是那屆秀女中年齡最幼的,才十三。朕那時候年歲日長,不再喜歡那種孩子氣重的宮嬪,便令人收了牌子。”
“她怕你看見我。”
玄燁怔了良久。
“你知不知道,在我三年無寵的日子裡,她在我的藥裡下毒?我不敢吃藥,每日都將藥倒掉,林石保知道,也不敢言明,只偷偷稟了佟皇貴妃,是皇貴妃一直隱瞞着,我才能活下去。”
他神色震驚,顯然這件事全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她究竟爲什麼那麼忌憚我?怕我會與她爭寵,防微杜漸?”
“你怎麼會知道是她下的手?”
“那時候孝昭皇后被她壓制,不敢動彈,宮裡除了她還有誰有那樣的手段和權力,令佟皇貴妃都不敢與之對抗?後來我換了御醫,岑蘇海幫我查到是御藥房的供奉孝祥在藥裡動的手腳,與他聯絡的是程官女子身邊的小鄂子,如果你那時候還留意她,就該知道小鄂子是仁孝皇后設在她身邊的眼線。”
“……這些事,朕真的不知。”他會去關心的,當然是一些寵妃和她們身邊的人,區區一個答應,連容貌都不記得,生死自然也不會被他放在心上。
“再後來,孝昭皇后的那些事,你也都是明白的。這些年來,我已不知不覺養成了步步爲營,對人充滿疑慮戒備的性子,即便是處處提防,仍免不了會有疏忽時刻。若事事都等着你來保護我,我還有命活到今日嗎?”
他竟答不上話來。
單只是這回柔貴妃拿着遺詔來處置流素的事,他就真沒在意料之中。哪怕他洞察秋毫,也難以面面俱到,他究竟沒有三頭六臂,而後宮嬪妃實在太多,與前朝關係又千絲萬縷,有時候甚至他也難以壓制。
“這次的事,我真的不是故意隱瞞你的,我只是沒有想到柔真會那麼快動手而已。我將遺詔交給了蘇麻喇姑,總以爲你不日便會知曉,哪知那日半夜,她便發難了。”
他輕輕嘆了口氣,看着她,神色溫柔:“這些事,後來你爲何不對朕明說?”
“我以爲你終究曾愛過她,不想傷害她在你心中的印象。”
“朕只愛過你一個人,爲何你總是不信。”
“我信,以後不管你說什麼,我都會信。”流素知道他心裡雖仍是不舒服,但對她的芥蒂總算是消了。她展顏一笑,輕柔地道:“你若還生氣,想怎麼罰我都行。”
他看着她,卻終究沒忍住笑意,道:“該怎麼罰你還沒想起來,一會再說。”
想了想道:“蘇麻喇姑跟朕說了句話,她說你只是個小女子,世間小女子,如太皇太后那般,爲江山社稷犧牲了自己的青春、愛情、幸福的女子並沒有幾個,大多數都會爲她心愛的男人放棄一切。”
流素出了會神,道:“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年輕時或也有段不爲人知的往事。她與太皇太后,不知有過怎樣的過往。”
他笑着刮一下她的臉頰:“朕在說你,你卻在想別人,連皇祖母和蘇麻喇姑的過往都想挖掘,你還真是不枉了那好奇的毛病。”
流素偏了一下臉,愛嬌地看他:“人家本來就是小女子,只有你纔會說,我若以男兒之身從政,會和姨父一般。”
玄燁見她神態嬌憨,不禁心動,低頭一吻,道:“你若真是容若的表弟,那朕喜歡的豈不是個男孩,那也太糟糕了點。”
流素噗哧一聲笑:“真是傻了,我若是男孩,怎會進宮選秀。”
他哈哈一笑,本來就是逗她一笑的事,自然不會當真。
兩人相擁着在榻上說了半夜的話,忽又想起密貴人,流素道:“啊,倒忘了說,今兒夜宴,跟密貴人說過出宮的事,她果然不願,寧可老死宮中。漢人庭訓當真迂腐,女子從一而終的觀念牢不可破。”
“漢人許多觀念是有些迂腐,卻也不無道理。既要接受漢人文化,便要兼收幷蓄,又豈能全盤否認?”
“皇上如此喜歡漢人文化,爲何不能推行滿漢一家?”
“朕與先皇,一直致力推行,只是知易行難,哪有這麼容易的事。”
流素搖搖頭:“陽笑畢生的願望就是滿漢一家,可是他最終只能離開皇宮,才能和姐姐在一起。皇上所推行的滿漢一家,不過是……”她想說,他們所謂的滿漢一家,只不過是想將漢人與滿人同化,但終究沒說出口。
他沉默了片刻,道:“你若是漢女,堅決不肯入旗,朕也只能退讓。”
流素意外地看着他。之前他尚不能回答,但如今卻終於爲她退讓了。畢竟讓他改變所有固有觀念,打破成見,還要令所有滿洲臣子皆貫徹執行滿漢一家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事。
“畢竟皇上的生母也是漢女,皇上該當會支持滿漢一家的。”
他微微一笑:“你怎麼這麼關心滿漢一家的事?就不怕你對朕說這話,有人又要治你後宮干政?”
流素啊了一聲,伸指微掩了口,待見他臉上並無慍意,知道他只是說笑。
“好,朕便去實行滿漢一家,先從納漢妃開始,明兒該宣召密貴人……”
流素嗔道:“人家跟你說正經的,你偏要瞎扯!”
他笑道:“是你說要滿漢一家,怎麼提到密貴人又不開心?”
流素微嘟起櫻脣,半嗔半怒道:“你要宣她也不用藉口,今晚上便該留她陪你守歲,誰又敢說什麼?”
“好了,朕只是逗你。”他喜歡看她吃醋,又怕她生氣,笑着哄了幾句,道:“你和她聊得當真不錯,是特別喜歡她麼?”
“只是覺得江南水鄉風情溫軟,格外親切。”
“密貴人說得不錯,你長得確實像漢女,而且一身江南水鄉風情,當真奇怪。”
“我也不知道,我阿瑪是鑲黃旗人,額娘是宗室後裔,沒有半分漢人血統在內。或許……前世是蘇州人?”
“那朕的前世,是怎麼與你相識的?”
流素一怔:“我前世不認識皇上。”那時候圍繞在她身邊打轉的男生,哪有如他這般多變複雜的,既多情又無情,既溫柔又專'制,總令她不知所措。
“不是百世修來同船渡,千世修來共枕眠麼?朕的前世自然是認識你的。”
流素又發了好一會怔,搖搖頭:“我真不記得……”
玄燁見她模樣,又好氣又好笑:“你還真記得前世的事麼?”
流素回過神來,赧然一笑。
除夕的煙花,綻得璀璨絢爛,將乾清宮外的天空映得半邊通明。
流素倚在他懷裡,暖意融融,漸漸醺然欲睡,雖爆竹聲驚徹宮中,但她終究抵不過周公誘惑,還是半夢半醒地閉上了眼。
耳邊聽他低喃:“前世怎麼認識你並不重要,今世相守到老便好。來生若是……”
她努力想去分辨,卻終究沒有聽清,便沉沉入夢。
人生沒有如果,人才會寄情於來生,其實縱有來生,已無今世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