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宮途中,因展柏華隨行在側,流素不欲多言,便一直沉默,即使容秀和冰鑑問話,她也不答。
直到遠離繡莊,她才問了陽笑一句:“龜息之術要多久才能練到在冰天雪地裡靜臥數日?”
這話問得沒頭沒腦,陽笑答:“若從童子開始練起,天賦高的至少十年八年光景纔有小成,若是成年人,自然是要慢得多,但也要看各人天賦。”
流素微微苦笑,最後一線生機也當斷絕。
“娘娘總不會是想學這個吧?”
“沒什麼,隨意問問。”
經過京都最繁華的正陽門大街,流素買了些最出名的胭脂水粉和小玩意兒,讓自己看起來心情很好的樣子回了紫禁城。
她不想讓玄燁看出自己反常的情緒。
回去流素後即刻讓冰鑑支開展柏華,讓容秀取了剩下的阿膠和當歸,羅碩去御藥房清查當初是誰發了這份藥,又有什麼人經手。簡錯爻則在展柏華房裡搜了個底朝天。
展柏華屋裡沒搜到什麼,阿膠和當歸倒是剩下不少,流素拿來細細聞過品嚐過,的確察覺不出有什麼異常。她又看了看成色,確定當歸是不會有什麼問題,但阿膠就很難說。
阿膠可以熬化了再添料,再冷卻切塊,何況阿膠輔料裡本來就有白帆、豆油等添加在內,其做成的水質不同又令不同批不同地產的阿膠味道有所不同,再加上驢皮那股子羶味兒,早已影響了人的嗅覺味覺判斷。
不多時羅碩來回報說當初御藥房檢藥發藥的是個叫張五保的供奉,他很小心地套了些話,沒發覺什麼破綻,而且他還從御藥房管事的那裡又提了些和當初同批的阿膠當歸回來,只說吃了很有效,現在吃沒了還要些。
流素笑道:“你倒是很精細,沒讓他們起疑吧?”
羅碩答:“沒有,只說那批的阿膠特別好些,御醫吩咐要的。”
流素接過來拿一塊仔細聞了一下,又將原先剩餘的對比辨別了一下,緩緩將二者都放在面前。
如果事先不知道,就算她兩種都聞過,也很難對比出其中的差別來。但既然事先便知道有問題,她已格外留意,再三辨別,有了對比,便能感覺到兩塊阿膠聞着似乎是有少許差別。
但是舌尖嘗不出來。
她沉思片刻道:“羅碩,設法去弄只狗來。”
羅碩一時瞠目:“主子,宮裡不能養這些……”
流素道:“最好是能訓練有素的。”
“狩獵場上那些才叫訓練有素。”
流素皺眉不語,若直言跟玄燁說,自然不難,但找不到好的理由可以令他不追問原因。但是這件事,她隱隱覺得還是瞞着他更好,這背後究竟會牽扯出誰來還不好說。
果然,這念頭剛閃過,羅碩又道:“主子,奴才還打聽到當初去御藥房拿藥的不是小展子。”
“那是誰?”流素猛然直起身子,這倒很出乎她的意料,她完全沒有想到這一點。
“爲什麼本宮叫展柏華去御藥房拿藥,去的卻是旁人?”
“聽說當初娘娘剛回宮,並不清楚御藥房分配給各宮的藥物補品之類定額已有下調,超出限額都要佟皇貴妃首肯蓋鳳印纔可以。”
“可是本宮領的並沒有超出限度。”
“經查實是超了一點,是佟皇貴妃爲縮減宮中用度後來制定的,因此那些藥品是張九兒去拿了佟皇貴妃的旨令去代領的……”
“張九兒!”流素微吸了口涼氣,她漸漸明白事情的關鍵在哪裡了。“找狗的事你去辦,儘快找來。”
她很清楚,其實現在有沒有狗來驗證已經不是關鍵了,但是她需要肯定的答案,若沒有壓力,不可能讓展柏華說實話。
羅碩雖然很爲難,但還是領命去了。
流素心知顧問行推薦的人,總有他的長處,何況從敬事房出來,人面廣,路子熟,應該有些手段。
當日玄燁笑問起她出宮後見聞,答得滴水不漏,倒也沒有捏造,只是隱瞞一些罷了。
玄燁見她看着似乎很歡快,心情自然也轉好,又想她長期心情抑鬱,出去走走也好,只是這種事不可再三爲之,還得掩人耳目。
又問她訂了哪些繡樣,做的衣衫什麼款式花色,流素一一答了,又畫了些衣衫式樣給他看,都是她自己的設計。
玄燁看了圖樣,又想起當初她穿的那件曲線玲瓏的旗裝,恍然便如昨日,只是眼前伊人如玉,卻不知何時便會香消玉殞。他心底發澀,握着她的手拉進懷裡,擁緊了不肯放開。
生離死別固然令人悲慼,但等候死亡的那種感覺更是可怕而漫長。
翌日羅碩果然找了條狗來,看那剽悍的體型,警惕的神情,明顯是訓養有素的獵犬。不問可知,他是偷牽了皇家訓獵的名貴獒犬。
牽着獒犬的是訓養師,這種狗的性情並不溫順,但對主人絕對忠誠,因此在進入承乾宮的時候是悄無聲息的,極安分地蹲坐在蒙着黑布的籠子裡由小車推進來。
流素也顧不得問是怎樣弄進來的,她吩咐簡錯爻將纖娘、樂筠、兩個嬤嬤都遣離了明德堂,便命羅碩帶人和犬進殿。
然後讓馴犬師辨別了幾次衣物、藥物,確信這條獒犬的確可以分別出藥品裡摻雜的雜質。
試過幾次之後,將展柏華召進來,直接將兩份阿膠放在他眼前。
展柏華先是臉色微變,聽流素問話後直搖頭:“奴才不知道,奴才什麼也不知道!”
這本在預料之中,流素揮揮手,馴犬師拿起羅碩從御藥房領的阿膠給獒犬嗅過,再拿流素吃剩的那些放到它面前,那隻獒犬立時狂吠起來。
馴犬師又跟它說了幾句,拍拍它的腦袋道:“這裡面有什麼異樣氣味,你告訴貴妃娘娘。”
獒犬仰頭嗚了幾聲,原地轉了幾圈,昂首走到案几邊上人立起來,兩隻爪子朝桌上一盆花抓去。
“好了,回來。”
“這……這不是花圃裡種的花麼?”展柏華神色不似作僞,看來他並不知道阿膠裡兌了什麼。
“這個問題本宮也想問你,阿膠裡爲什麼兌了花汁?”
展柏華呆呆看着那盆花,然後低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有毒啊,我天天侍弄的,若有問題我該先中毒……”
“區別在於你沒有吃,而本宮吃了!”流素厲聲道,“你還不說實話麼?”
“奴才不知……”
流素朝羅碩看一眼。
羅碩立即上前,壓着他的腿彎反扭了他的胳膊,沉聲道:“主子不喜歡聽廢話,你若還記着她半點恩情,就說實話。”
展柏華跟隨陽笑學過些拳腳,身手比羅碩要強得多,卻絲毫不敢反抗。也不知羅碩抵在他背上哪個部位,只見他額上冷汗涔涔,強忍痛楚之色仍是一言不發。
“時至今日,你還認爲佟皇貴妃能保你周全?”
展柏華“啊”了一聲,羅碩立即放鬆了些,聽他充滿詫異地道:“主子難道認爲是皇貴妃下毒?!”
流素冷笑數聲:“你到底是被安插在本宮身邊的暗樁,枉本宮這麼多年來竟然對你沒有防範之心!”
“沒有,奴才冤枉,從跟隨主子起,從無貳心。別說主子待人至善,就算是當年安主子對奴才非打即罵,也從未敢生任何悖逆加害之心。奴才自幼入宮,師父便訓導過,無論侍奉宮中哪位主子,都要事主惟忠,豈敢有異念?”他這會兒說的師父是張九兒,不是陽笑。
流素斜斜看他,微冷笑:“你那師父倒是教的好,他教你害本宮,你便應了……”
“沒有!奴才真的沒有!”展柏華連聲叩頭,直叩得額上青紫腫潰,臉上仍是煞白。
“你到底知道些什麼,你現在知道有人意欲加害本宮,難道還要護着他?”
展柏華咬咬牙道:“奴才不想說,只是因爲師父牽連在內,奴才怕連累他。”
“你真不知道?”
展柏華突然身子一動,羅碩剛想加力,卻覺得他手臂滑溜地脫出,隨即後肘錘擊出,一得自由便向那盆花奔去。
羅碩正欲上前,卻見展柏華抓了一把花枝葉片便往嘴裡頭塞。
容秀袖底微動,一粒鈕釦彈出,展柏華登時覺得手臂痠麻,便無法送到脣邊。
羅碩乘機上前按住了他:“你好好說話,若真不干你的事,又何必這樣?”
“不如此何以明心志?這事與我有關,但我真的全不知情,錯就錯在我虛報了藥量……” 他沮喪道:“當初去領藥,卻撞見了師父,他說這批阿膠很是正宗,皇貴妃服用多時,感覺比從前那幾批要好得多,不如多領些防備沒了,這樣一來便超了量,不得不請示皇貴妃蓋印……然後師父領了皇貴妃懿旨去御藥房領來交到我手中,就只是這樣而已。”
“怪不得會超量。”
“但是別的奴才真不知道,主子,我師父他也不會害您的……”展柏華倒沒有矯情之色,一臉惶急。
“但這阿膠的確有問題。”
“奴才去問師父。”
“站住!”流素喝止他,“你師父能出賣你,你還去問他?”
“我……他不會的……”
流素起身緩緩道:“這件事本宮會親自去問,若不是你以死明志,你的話本宮也不會相信半分。”不怪她多疑,實在是這宮中人心太多詭譎,她越來越覺得無法相信任何人。
花是混在內務府的物事之中送來的,六宮之中代掌鳳印是佟皇貴妃,只有她才最有便利送來盆有毒的花;拿摻了花汁的阿膠給流素的是張九兒,也只有她才能差遣得動;行事幾乎不留痕跡,這更是她的縝密作風……
展柏華被帶下去後,流素吩咐羅碩和簡錯爻暫且看着他的行動,即便他沒有背叛之心,也怕他念着師徒之情去通風報訊。
她思索着此事該怎樣處置,結果還沒等想出應對之策來,便已被迫作出了決定。
當她去看望胤禛的時候,謝氏神色不安,欲言又止的模樣已經告訴了她有事發生。
當初她完全沒有疑心到佟皇貴妃頭上,而且她在宮外認識和完全可信的人並不多,纔會將會面地點安排在浣菱繡莊,不想竟然順藤摸瓜查到佟皇貴妃頭上來……那畢竟是佟國維的地方,謝流波也應當不會防範到她姐姐會通傳消息。
或者謝眉生也不過是無意泄露了出去,對佟國維來說,女兒總比其他人更重要。
她必須要趕在佟皇貴妃有所反應之前作出決斷。
此時佟皇貴妃已將臨產,流素本想延後再作打算,然而情勢已不容她再拖延,便徑自帶了容秀去正殿拜訪。
佟皇貴妃見了她,竟是半分意外的神情也沒有,只淡然掃了一眼,便屏退了身邊的人。
流素見狀,自然也明白她已經知道一切,便讓容秀也退出去。
容秀回看她不語。
流素略帶嘲諷道:“展顏,你出去吧,皇貴妃娘娘若要對付我,就算你在旁也是徒然。”
容秀又看了佟皇貴妃一眼,她扶着腰側坐在炕案旁,看那模樣也不可能有什麼傷害人的舉動,才默然退下。
“你來找本宮,是想替你自己討個公道麼?”佟皇貴妃神色似乎有些疲憊,並不在意她的到來。
“嬪妾不敢替自己討什麼公道,只想替我冤死的孩子問娘娘一句,爲什麼?”
佟皇貴妃眉心一跳,神色微動。
流素一步步走近她,逼視道:“皇貴妃娘娘,我自問與你從無怨隙,而你向來也對我照拂有加,所以即使我在查證下毒之事,也從未想過要懷疑你,到底是爲什麼?”
佟皇貴妃靜默良久,才道:“你的孩子無辜,姒貴人的孩子何嘗又不無辜?你真的覺得自己冤枉麼?”
“……好,好!說到姒貴人的孩子,當年我全不知她有孕,否則不會對她下手。再說若不是她和孝昭皇后聯手設計我與謝流波在先,我如何會加害她?這麼多年來,我知自己罪孽深重,不敢爲此事加以辯駁,但皇貴妃你不是曾言之鑿鑿,說加害皇嗣這種事你決不允許麼?你如今做的不是和我當年做的一模一樣麼?!”
佟皇貴妃內心似乎劇烈掙扎,額上微微見汗,但臉色依然鎮定,並不反駁她的話。
“人做事,總要有目的,旁人害我是爲爭寵,可你爲什麼?你雖不是皇后,卻是六宮之首,論恩澤寵愛,你從來不爭,再多少紅極發紫的寵妃在你面前亦不過如是,你到底是爲了什麼?我實在想不通,究竟有哪點得罪了娘娘,令你非致我於死地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