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啓祥宮,日頭當空,照在人身上軟洋洋的,岑蘇海卻只覺得心頭寒意甚重。從前只當她心中仍有些執念不肯忘記前情,今日才知道她對納蘭性德的情簡直深得可怕。
到底什麼樣的執念纔可以令她連腹中的孩子都忘記,一心只想追隨一個死去的人於地下?
她這樣癡戀着一個人,可那個人卻已不在人世,她又該怎樣才能從絕望中走出來?
岑蘇海越想越煩亂,不知不覺間忽然覺得自己走錯了路,停下腳步,才發現到了景陽宮。
正要回轉身去太醫院,不防遇着成嬪從裡頭出來,怔了一下道:“岑蘇海,你來找誰?”
岑蘇海躬身道:“臣見過成嬪娘娘。”卻不能說自己只是一路胡思亂想不慎走錯了路,只能答道:“路過而已。”
“看你心事重重的樣子,是怎麼了?”
“勞娘娘關心,沒什麼事。”
“失魂落魄的,怎麼就沒什麼事了?”成嬪見他不願回答,道:“既來了,便進去給本宮瞧瞧,近日時常返酸厭食,總覺得有些不適。”
景陽宮御醫也是他,自然沒有推拒的道理,只是聽她這麼說,岑蘇海有些意外,莫不是也有喜了?
進去把了會脈,才道:“娘娘近日肝氣內鬱,胃氣不和,臣給您開張方子先吃幾劑瞧瞧。”
成嬪應了,和他說了幾句話,忽地問了句:“敏貴妃近日身體如何?”
“還不錯,這一胎胎象平穩,一直都順利。”
成嬪沉默了一會,輕聲道:“聽聞她表哥去世了,她知道麼?”
納蘭性德雖只是名御前侍衛,但身爲滿清第一才子,名氣要大過他的身份,成嬪知道他去世不足爲奇,只是在岑蘇海面前提及,又是先問了流素的情況才說了這句話,岑蘇海不免心中一凜。
“臣不清楚此事,娘娘爲何突然問起?”
“沒什麼,只是她是有身孕的人,怕是聽不得這些噩耗……”
岑蘇海道:“她入宮十餘年,與納蘭侍衛不過是中表之親,又非親兄妹,大約也只會惋惜一下而已吧。”
“哦……”成嬪這一字似乎帶着些若有所失的餘音。
“娘娘是從何得知這消息的?”
“才從柔貴妃那裡回來,聽她說的。”
岑蘇海頗感意外,柔貴妃的消息當真靈通,在深宮中得知消息的速度與他在宮外一樣早,鈕祜祿氏還真是不可小覷。
“成嬪娘娘好像不大高興?”
“是啊,本宮很喜歡他的詞,況且這麼年輕便去了,實在令人惋惜。”成嬪輕嘆了一聲,拿起手邊一本書隨意翻着,赫然正是飲水詞集。
成嬪會這麼問,純粹只是出於關心,自從在柔貴妃那裡聽到流素與納蘭性德的過往,她總覺得這對有情人被迫勞燕分飛是件令人惋嘆的事,只是沒想到時隔十餘年,流素對於舊日情人的死已經只不過是惋惜而已了,果然和柔貴妃猜的差不多。
“臣也喜歡他的詞,娘娘能借給臣看看麼?”
“送給你吧,這詞集坊間多得是,本宮看得多了,大半已能背出來了。”成嬪隨意將詞集遞給他,微微一笑。
成嬪其實也很美麗,柳眉淡掃,玉顏光潤,端靜溫婉,只是過於端方自持,且又沒並有特別之處,因此玄燁對她並不上心。
但岑蘇海覺得她這樣抿脣微笑的時候,格外婉約恬淡,看着如清風一般,令人遍體柔和。
他接過了詞集,朝她多看了一眼,成嬪是性情溫和的人,不會爲此生氣,他在她面前也就隨意一些,並沒有在流素跟前拘謹。
倒不是說流素格外端主子架子,只是他每每見了她就莫名心慌,不時會想起從前那一幕綺麗光景。
成嬪見他目光直視自己,不禁怔了一下,總覺得他的目光有異平時,沒想到他此時想的卻是流素。又見他接過詞集後仍是看着自己,目光有些遊移不定,心中微覺異樣,但這事卻不便說破,只輕咳了一聲:“岑蘇海,開了方子趕緊催御藥房給本宮送來。”
“哦……臣明白。”岑蘇海纔回過神來,將書放入懷中,開方告退。
他離去後,成嬪身邊的宮女蓮盞小聲道:“主子,這個岑蘇海好生無理,剛纔一直盯着您看。”
成嬪想了想,以往也有未設隔簾的時候,沒見他這樣失態過,道:“也許是在想什麼事吧。”
岑蘇海回了太醫院,便心不在焉地翻着飲水詞集,想着流素今日失常的情緒。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爲誰春。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畫堂春》
飛絮晚悠颺,斜日波紋遇畫樑。刺繡兒女樓上立,柔腸。愛看晴絲百尺長。風定卻聞香,吹落殘紅在繡牀。休墮玉釵驚比翼,雙雙。共唼蘋花綠滿塘。 ——《南鄉子》
一種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庚郎未老,何事傷心早?素壁斜輝,竹影橫窗掃。空房悄,烏啼欲曉,又下西樓了。 ——《點絳脣》
相逢不語,一朵芙蓉着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釵心只鳳翹。待將低喚,直爲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情,轉過迴廊叩玉釵。
——《減字木蘭花》
黃葉青苔歸路,殘月曉風何處。消息竟沈沈,今夜相思幾許。秋雨,秋雨。一半因風吹去。
——《如夢令》
銀牀淅瀝青梧老,屧粉秋蛩掃。採香行處蹙連錢,拾得翠翹何恨不能言。迴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虞美人》
岑蘇海一頁頁翻下去,納蘭詞大多帶着淡淡的哀怨憂傷,單隻寫離愁別緒,相思情苦的便有許多,能看出是在思念一個女子。
世人都道他的亡妻青年早逝,字裡行間似乎充斥的都是思念亡人之苦,無以對人言。
但誰又知他只是說不出,因爲他思念的那個人和那段情,被鎖在深宮之中,一生再也無望得見。於他而言,雖生猶死,只是情不能斷。
她雖然尚在人世,但那段情已被葬入秋墳,從那年中秋後她入了宮,他的人生就只剩下對往日的思念。
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他親自送了敏貴妃入宮,讓她恨了他一世,愛了他一世?
岑蘇海不禁茫然。他其實是個好奇心不強的人,在宮中生存,好奇心強烈是致命的事,因此他從不打探與自己無關的事,從不亂說與自己無關的話。唯獨對她的事,他一直存着強烈的好奇心,一直在思索。
盼天涯,芳訊絕,莫是故情全歇?朦朧寒月影微黃,情更薄於寒月。麝煙銷,蘭燼滅,多少怨眉愁睫。芙蓉蓮子待分明,莫向暗中磨折。
——《滿宮花》
他又翻一頁,心頭一震。這闕詞的詞牌名太過明顯,雖不如他別的詞廣爲流傳,但有心人一看便知他暗喻宮怨。
曾經他恨過納蘭性德傷了她的心,現在忽然發現也許他想的是錯的,一個字裡行間都透着憂思哀唸的人,怎麼可能做過辜負她的事。
甚至爲了她,連命都不要了。
岑蘇海後來從郎子騫那裡得知了他患上寒疾,會折壽二十年的消息,自然知道這種結局是早晚的事。只是未如所料,這一日竟然來得這麼早。或許這也與他長年的心疾有關,慧極必傷,情深不壽,他那樣的人,註定是天不假年。
越想越是煩亂,岑蘇海啪地合上了飲水詞集,輕嘆一口氣,心想這些又關自己什麼事,再怎麼着,那個高不可攀的女子也不是他可以多想的。
玄燁並非宮中第一個接到納蘭性德死訊的人,他聽聞此事的時候,已經又過了一日。當時正端着一盞剛斟的明前龍井,叭地一聲茶盞便鬆落墜地,滾燙的茶水濺了一身,好在初春寒冷,衣着甚厚,並沒有燙着。
魏珠在旁看着,失聲道:“我的主子爺,您可沒被燙着吧?”搶上前舉袖去拭,心裡一連串叫苦,生恐他被燙着了。
玄燁凝滯半晌,才問了報訊的人:“什麼時候的事?”
“已有了兩三日,只是才傳來消息。”
“怎麼去的……這麼突兀?他才三十一……”
“聽聞是寒疾發作病故的,在德勝門他給他的如夫人沈氏置的宅院中。不日便由他的如夫人扶靈回府……”
“……何日祭奠來稟報一聲,朕會去看他。”
“是。”
玄燁見魏珠仍在他衣襟下襬和鞋面上擦拭着,心中一陣煩亂,揮手道:“下去下去,都下去。”
魏珠一愣,一扯正收拾碎盞的林宣,一同退下。
養心殿內寂靜一片,天色也漸漸黑下來。
沒有人進來掌燈,因爲他有心事的時候,總喜歡靜坐在無人的黑暗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他方纔起身步出殿去,對魏珠道:“擺駕,去啓祥宮。”
“嗻。”
遠遠望着啓祥宮的琉璃瓦頂,玄燁卻忽地又止住了腳步。跟在後頭亦步亦趨的魏珠險些兒收勢不及,忙止了步。
“不去了,回乾清宮。”
魏珠睜大了眼,不明白這位主子爺又生了哪門子心思,這眼見着就到了,怎麼又要折回?但看着玄燁臉色如鐵,眼神沉沉,不敢多問,終究還是跟着回了。
啓祥宮內,冰鑑紅着眼圈,正扶着流素,給她撫着背順着氣,生怕她悲傷過度又暈過去。
冰鑑自己在這兩天之內,都已哭過無數次,這會兒好容易收了淚,纔敢在流素跟前出現。
容秀彈着琴,彈的是一曲《普庵咒》,養心凝神,緩解憂思。
但她的琴技雖高超,卻撫不平流素的心境。
流素仍是那樣癡癡地坐着,眼淚彷彿早已枯竭,大多數時候只是沉默地撫着自己的小腹,靜靜不發一言。
空茫的眼神,令人覺得她的生命早已抽空了一般。
這種時候,只能慶幸皇帝沒有駕臨,否則不知該怎樣解釋她這種遊魂似的狀態。
“怎麼辦呢?”冰鑑憂愁地看着容秀,容秀向來比她有主見,但此刻也只是徒勞地撫着琴。
“這幾日不要煩她了,我想是任何人也勸慰不了的,能讓她自己慢慢緩過神來便好。”容秀頓了一下,也蹙起眉。
流素這兩日吃得很少,看得出她完全是在強迫自己嚥下食物,但整夜都難以安睡,這是她用意念也無法控制的。再這麼下去,她腹中的胎兒保不保得住,實在堪憂。
“她已經很努力讓自己活下去了,只是這孩子無論如何不能出意外……”容秀隱有憂色,這胎兒若再保不住,那真是神仙都救不了流素了,這是唯一能支撐她活下去的意念。
“冰鑑,你跟我出來。”容秀忽然停止了撫琴。
冰鑑一怔,看看流素。
“這兩日都是如此,只一會兒應當不會出事的。”
兩人出了殿外,容秀輕聲問:“你還記得當年在納蘭府上,他們相處的一些往事麼?”
“記得。”怎麼可能忘記,那兩人繾綣情深的時候,也是她獨自黯然神傷,還要掩飾情緒的時候。
“小簡子不是會演皮影戲麼,將他們過往的一些事告訴他,讓他編個本子。”
“這……不行吧?”越是提舊日往事,豈非越令她哀傷難禁?
“去試試吧。”
過了半日,冰鑑領了簡錯爻進來,說是要給流素演皮影戲,逗她開心。
簡錯爻雖然幾日未進內殿,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沉默向來是他的強項,他只顧演好手中的戲便成。
流素初時全然不理,無論他們說什麼,演什麼,都只是那癡癡的模樣,但漸漸地,臉上終於有了些表情,脣邊上泛起一絲淒涼的微笑,彷彿初春寒風綻開的一朵孱弱的花。
那是她少年時代被塵封的往事,是她生命中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日子,哪怕再淒涼的時候,回想起來也會覺得有絲絲甜意在心底縈繞。
容秀微鬆了口氣。終於能看見她臉上的笑容,真是比什麼都珍貴。
一齣戲演完,簡錯爻剛請告退,流素卻開了口:“等等……本宮還想聽一會。”
容秀道:“可是這下一出的本子還沒寫呢,等明日吧。”使個眼色讓簡錯爻退下去。
冰鑑輕聲道:“主子喜歡聽,明兒讓小簡子多演一會。”
流素臉上的笑意卻漸漸淡去,輕聲道:“演多久都沒有用,他不會再回來了。”
“你入宮這十三年,他是靠着對你的這點思念一天天活下去的,我相信,你也能靠着對他的思念,一天天活下去。”容秀輕輕抱着她。
“可是我還活着,他才能思念着我,活下去。如今他不在了……”
“他還有個孩子呢。你日夜憂思成疾,這胎兒可怎麼辦?”
流素沉默了很久,輕聲道:“我想睡會,你再去彈會琴給我聽聽。冰鑑,你吩咐纖娘做道百麥安神飲,喝了再睡。”
“是是。”冰鑑忙退下去了小廚房,與纖娘一起備了小麥、百合、大棗、蓮子等物,浸泡了做湯。
這道湯費時甚久,端上來時容秀已彈了三曲了,一晚上接連地彈琴,手指都有些紅腫了。
流素吃什麼都覺得是苦的,但終究還是將一碗湯一口一口喝了下去。冰鑑幫她洗漱了更衣,扶着她躺下。
容秀仍彈着琴,不知彈了幾曲,才聽得流素呼吸勻淨,幾日來第一次進入淺眠。
“終於是睡着了……”冰鑑的聲音動作都極輕,只怕有半點不慎驚醒了流素。
“只要她想活下去,就一定可以的。”容秀輕聲道。
流素性子裡有着堅韌的一面,只要她壓制住了自己脆弱的一面,就一定有頑強的意念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