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流素的情緒雖沒有恢復多少,卻終究看着神情有些正常了,不似之前那樣癡癡地終日閉鎖自己。
這晚上,玄燁終於駕臨啓祥宮,魏珠通報的聲音傳來,流素有些吃力地起了身去迎駕。她本不至於這麼虛弱,但這幾日的憂苦,已耗費了她幾乎所有的心神,能支撐着不露聲色,已經是極限。
意外的是,玄燁自己看來情緒也不太好,眼神沉鬱,氣色也有些差。
“皇上……”
“嗯。”他順手扶上她的腰肢,摟着她坐下。“你表哥的事,你知道了麼?”
流素心中痙攣了一下,但終於還是輕輕答了句:“知道了。”
“這幾天……你心裡應該不好受,朕朝中事務繁忙,也沒來得及過來安慰你。”
“傷感總是有點的,但是臣妾已經離開納蘭府那麼久了……當年也沒相處過多少時日。倒是皇上,向來視他爲至交,應該比臣妾更傷感一些。”
玄燁審視着她的神情,她對上他的目光,終究還是瑟縮了一下,輕聲道:“姨母姨丈白髮人送黑髮人,大約會受不了的……”
“嗯……納蘭府上祭奠的時候,你要不要去看看?”
流素一震,微睜大了眼:“臣妾……怎麼能出宮?”
“既是你的至親,破格降旨也是可以的。”
流素硬生生強忍住了想要去的衝動,終究還是用盡全身氣力,極輕極緩地搖了搖頭:“不去了,皇上爲臣妾開此先例,會招人口舌。況且那種場合不適宜……”她低頭撫着小腹,恍惚地道:“哭聲多哀,對胎兒不好。”
她這樣剋制自己,已經竭盡全力,倘若親臨致祭,她知道自己必定失控。這一生竟然連他最後一面也見不着,甚至不能送他出殯……他的孩子,還沒來得及出世,這些他都不知道,就這樣靜靜睡去,拋下他鐘愛了一生的女子。
這以後,無論她寒痛病苦,他都不會再知道,也不會再有人這樣憐惜她,爲了她的生命去付出自己的生命。
流素心中一陣一陣地絞着,虛弱得說不出話來,連敷衍的神色都強裝不出,臉色瞬間蒼白如紙。
“這樣說也對,終究你還是要先顧着自己的身子。”他說了兩句,不聽她接口,低頭看她,見她臉色有異,額上汗珠細密,失聲道:“小素兒,你怎麼了?”
“臣妾……有些腹痛……”流素只得輕按着小腹,除了以妊娠反應來矯飾情緒,她實在想不到別的方法。
以岑蘇海的機智,必定會替她掩蓋。
“快宣岑蘇海!”
容秀搶上前道:“奴才伺候主子躺下。”
但玄燁並不容她接近,斥道:“你退下。”自顧摟着流素,小心翼翼地讓她倚着自己的肩,柔聲道:“怎麼了?氣色這樣差,該不會是近日吃了些什麼不好的東西?”
他已避口不再提納蘭性德,她便柔弱地答了句:“或許吧,也沒怎麼注意……不會有大礙的,這會兒……好些了。”
岑蘇海趕到時,見此情形,多少明瞭幾分,他默不作聲地隔着茜紗帳把着脈,過了片刻道:“應該無礙,貴妃娘娘只是身子虛弱,偶爾會覺得體力不支,胎象尚穩定。”
“但是她覺得腹痛,不會有事吧?”
流素低聲道:“已經不覺得痛了,便只是有些暈,大概氣血不足。”
岑蘇海道:“多半與娘娘第一胎沒保住,這一胎才格外緊張些有關,娘娘不必如此多慮,孕婦情緒極易影響胎兒,您如此擔憂反倒對胎兒不好。”接着又說了一堆孕婦生產前後易產生抑鬱情緒的話,安撫兩人情緒。
玄燁仍是不放心:“真只是這樣麼?”
“岑蘇海這麼說,臣妾也覺得近日果然過於憂慮,總想着當年那一胎也正是這麼大的時候……總是很害怕……臣妾近兩年身體虛弱,不比從前,擔心會保不住這胎……”
玄燁微斥道:“不要胡說。”跟着聲音低柔下來:“岑蘇海說這一胎一直很平穩,你會好好的生下一個健康的孩子。”
流素強笑了一下:“但願如此。”
岑蘇海開了些補氣養血的膏湯食療方子,讓冰鑑拿去小廚方給纖娘,然後說了幾句廢話便告退了。
玄燁似乎生恐影響她的情緒,再也沒提過與納蘭性德有關的事。流素喝了些百麥安神飲,終於沉沉睡去。
睡夢中她仍深蹙着眉,眼角不知不覺滑落了一滴淚。
納蘭性德出殯那日,天邊飄着些遊離的雨絲,沈宛是遙遙望着他的棺槨從官道上過去的。
她沒有資格扶靈,即便被納爲妾,也是未被納蘭府所承認的。
雯月着一身縞白,早已哭得淚竭,在人羣中默默走着,似乎心如槁木。
她的幼子富格走在最前,捧着遺像,神色有些茫然。十歲的孩子其實是有些懂事的,但他始終不明白,爲何她在蓋棺之前堅持要將一幅字放入棺中隨葬。
納蘭明珠在朝政上雖敗落,家道卻仍是豪富,隨葬之物件件價值不菲,即便有字畫隨葬,也該是名家作品,唯獨那幅字,連落款也沒有,看着雖然飄逸雋秀,離真正的大家恐怕還是有點距離,以他十歲之齡都看出來了,祖父不可能看不出來,可意外的是,祖父竟最終也同意了。
而且祖父對母親說的那句話,他聽不懂。
“若知道會有今日,當初不如成全了他們。”
那是富格第一次見到祖父眼中有淚。
扶靈儀仗繼續緩慢前行,雯月終於看見了遠望着的沈宛。
煙雨京華中,她孤孑地撐着一把黃色油紙傘,一身雨絲錦旗裝,與這樣的天氣極是契合。她微微撫着隆起的小腹,臉上有兩行清淚,看着卻不如雯月那般悲傷,或許她在風月場所混跡太久,已對生死看得淡了,於人生只剩下一種莫可奈何的悲哀。
她的神色是清冷的,一如當年在府上任教那年,有幾分優雅,有幾分孤傲,並無風塵之氣。
雯月看着她時,她也回看過來,兩人的目光對撞,都有相同的瞭然。當年在府上從無交集,然而最後令她們有着牽扯不斷的關係的,是棺槨中的那個人。
但是她們都知道,如果他還能有最後的要求,那一定會希望扶靈的人不是她們。
可是那個人,永遠不會出現在他的葬禮上。
雯月想起了入宮那天,流素穿的也是一身雨絲錦,素淡得像一朵悽美的花兒,即便是開在那樣富麗陰暗污穢的皇宮中,依然掩蓋不住她天生的璀璨光華。十多年來,她越發美得令人窒息,唯獨眼底蒙上了令人看不清摸不透的濃霧。
只有在提到他的往事時,她眼底的濃霧才被淚水洗得清透,閃爍着少年時代的光芒,一如那個雯月曾經最討厭的表小姐。
早知有今日,當初不如成全了他們。
納蘭明珠是這樣說的,雯月也是這樣想的。
若知道最終是這樣的結果,她寧可永遠也得不到他,事實上她也沒有真正得到過他,只是擁有了一個自己想要的名分而已。
三日後沈宛吃力地收拾着行裝,她終究是要回江南的,京城這個繁華地,只有她憔悴傷感的往事,沒有她的立錐之地。
房門輕微地響着,她怔在那裡,想不起會有什麼人來看望她。
門吱呀地開了一道縫,雯月穿着孝服,靜靜站在門口,靜得與她從前的個性格極不相符。
服孝期間,孀婦其實是不宜登他人家門的,但沈宛並不是別人,她應該與雯月擁有相同的身份,只是不被納蘭府承認而已。
“你怎麼來了?”沈宛有些意外。
“沈諳達……不,我該怎麼稱呼你?”
“叫我御蟬。”
沈宛側身讓她進屋坐下,拿着桌上的壺倒水,卻發現早已空了。她是打算今日離開京城的。
“不要張羅了,你身子不便,好好坐着。”
沈宛歉然一笑:“過門是客,我竟然連一杯茶也招待不起。”
雯月沒有答她的話,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總有七八個月的身孕了吧,這樣的身子長途跋涉,實在不宜。
“是要回江南麼?”
沈宛輕輕點頭。
“我回去跟老爺說說看,也許能迎你入門……至少也讓你把這孩子好好生下來安頓了,都這麼大月分了,你獨自一人怎能再徒步千里……”
沈宛順着她的目光看自己的小腹,然後輕笑了一下:“你以爲這是他的孩子麼?”
雯月微愕。
“你跟了他二十多年,比我久多了,難道不比我明白他的爲人?”
雯月越發困惑,卻發現沈宛雖一身着素,鬢邊卻沒有白花,並未服孝。
即便不得納蘭府承認,以他在外私納的妾侍名義,總也要服孝的,那她是……
“他給了我一個名分,令我的孩子不至於冠上無父之名,我很是感激他。於我而言,容若只是一個朋友,至交,相知而不能相戀,相處而不能相愛。我想,就算再給他一個十年,二十年……也沒有人能走進他心裡了。”
“你……”
沈宛慢慢撫着小腹,吃力地側身坐下,有些出神:“他花了很多心神,找了我很多年,最終將我從青樓贖身出來,我對他卻只能感激,因爲他對我也只有內疚。”
“內疚?……爲什麼?”
“我會被賣入青樓,全是因爲當年的皇后追查他和流素的事,查到了我身上……納蘭府不易下手,只有我這個府外人,無權無勢,不比謝流波,總還有佟氏爲背景,輕易動不得。我家道中落,父親早亡,最終又怎抵得過鈕祜祿氏的力量?”
雯月吃驚地捂住嘴,她不知道原來事情的背後是這樣。
“我沈宛並非出身名門,也不懂微言大義,但出賣人來保住自己的的事,我是沒有學過的。”
“原來……原來你流落煙花那麼多年,都是因爲表小姐的事……”
“都過去了,不要這樣同情地看着我。這許多年來,什麼樣的人我沒見過,什麼樣的事我沒經歷過,最慘痛的經歷也不過如是——家破人亡,遭人蹂'躪,甚至連腹中的孩子到底是誰的,我也不知道,不過這些都已結束了。我還活着,還有自己的孩子,我會好好走完人生。”
“我一直以爲,我已經很痛苦、很悲慘了,可入了宮,見了表小姐,才知道榮華富貴,三千寵愛,都掩蓋不了她的痛苦。待見了你,我才知道,這些年我至少平安穩定,還能伴在他身邊,不會經歷非人的恥辱痛苦。”
沈宛淡淡一笑:“每個人都以爲自己纔是最悲慘痛苦的,其實,都是在自憐自艾。世間三千繁華,終究落盡,抵不過一個死字。瞧,容若不是解脫了麼,再也沒有什麼悲慘痛苦,傷感哀愁,痛苦的,悲慘的,都是我們這些留下來的人。”
“沈姑娘,我從前以爲你和爺有私情,很是瞧不起你,可是今日,我對你只有敬重之念,世間只有你這樣高潔的女子,才配成爲他的至交。”
沈宛輕笑:“別把我說得這麼高潔。”
“可是你的孩子,若入了納蘭府,將來會有更好的生活,受更好的教養,難道你……”
“我不會讓他入納蘭府的,他本來就不是容若的孩子,鳩佔雀巢,魚目混珠,豈不讓人哂笑。”
“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沈宛依舊是搖了搖頭,神色淡然,卻有不可撼動的堅持。
雯月知道她高傲的心性,哪怕淪落風塵,也不肯貶低自己的人格,於是只能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