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並沒有立即動手,她反覆思量了許久,其實如今玄燁人在木蘭,後宮以她爲主,動手應該是最佳機宜,但再怎麼做都很難確保天衣無縫。柔貴妃並非尋常嬪妃,她身後終究有個勢力龐大的鈕鈷祿家族,這事兒真要有什麼把柄被人抓住,連玄燁都很難向朝臣交代。
況且她並沒有指望這種事他也能替她瞞天過海。
殺人償命,她是做好以命相抵的準備的。
只是她心中始終有一絲牽掛,怎麼也放不下。
如果他們之間的感情終將破碎……她還是想再見他一面。
終於候到秋獮隊歸京,一切安頓就緒,皇帝前往寧壽宮請安,照例夜間是要先去啓祥宮的。
流素迎駕後先去看了胤祥和掬盈、慕予,纔回至正殿更衣梳妝。
她難得如此精心妝扮自己,用螺黛輕掃了一下眉,淺施脂粉,輕點朱脣,然後攬鏡自照。她自然已非十六歲時的嬌稚模樣,但與當年相比,風華不減,姿容尤勝,十餘年過去,歲月卻似乎對她格外的偏愛,並沒有在她臉上刻下任何痕跡,她依然是那個豔冠後宮的章佳流素。
她朝鏡中的自己笑了一下,三分淒涼,三分哀婉,三分風情。
冰鑑照她吩咐,將素日常穿的衣衫都找出來一一在她身上比着,卻怎麼都不如她意。
最終她命冰鑑將從前在納蘭府中謝流波做的那件血牙紅衫子翻出來,穿在身上照了一圈。
“歲月不饒人,本宮……如今已不適合這種嬌嫩的顏色了。”想當年,初裁這件衣衫的時候,她還是個身量未足的少女。
冰鑑笑道:“怎麼就不適合,主子穿着依然嬌嫩,一如當年。”
流素澀然一笑。無論看上去再怎麼適合,只有她自己知道,已非當初少女心態。
“那回見密貴人,她穿着血牙紅衫子,戴着碧璽朝珠,真像本宮十七八歲時的樣子。”
“哪裡像了?”玄燁的聲音在殿門口響起。
流素還未及將那身血牙紅衫子換下,見了他,赧然一笑,道:“冰鑑,快收拾一下,不知皇上駕臨,殿內亂成這樣。”
冰鑑忙去將她拿來挑選的滿牀衣衫收拾起來,方纔告退。
玄燁打量着她,道:“你已好多年不穿這件衣衫了。”
“嗯。”這還是絳雪軒外初見他時穿的,那年十六,今年她卻三十四了。
他緩步上前。
她似乎有幾分想逃避,側轉身剛想舉步,卻被他箍住了身子,道:“怎麼見了朕便要走?”
“忘了換下這件旗裝。”
“好好地爲何要換?”
“皇上都說了,十多年不穿,已不是穿這種顏色的年齡了。”
她微掙了一下,卻禁不住他抱得更緊,俯耳笑道:“朕覺得好看,靜軒哪怕穿得跟你一模一樣,也不及你半分。”
她身子一軟,便不再反抗,輕聲道:“皇上又騙人。”
他緩緩閉目,憶起她在絳雪軒時的模樣,一襲白色蘭紋斗篷,裡面便是這件血牙紅旗裝,將她的身段勾勒得曲線玲瓏,惹人遐思。
那時候她佔據他眼幕的,自然是驚人的美貌,但是後來,卻是她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她的歡喜悲哀,都令他牽腸掛肚,每一滴眼淚,都能讓他心碎。
“今兒怎麼想起來要穿這件衣衫?”
“只是找不着衣服穿,翻箱底時見了,突然想着要穿一下看看。結果照了鏡子,才發覺歲月催人,竟已不再適合這種嬌嫩的顏色……”
“小素兒。”
“嗯?”
“你在朕心中,永遠都是十六歲時絳雪軒外初見的模樣。”
流素轉眸看他,眼中深情無儔。
夜色蒼茫中,秦百川行色匆匆,不時左右張望,行跡詭秘,到了永壽宮,方纔舒了口氣,急急入了正殿。
“這是怎麼了?”柔貴妃察覺他神色有異,還不時舉袖拭汗,不覺詫然。
“奴才聽聞有人夜間出沒坤寧宮,總覺得有些怪異,近來便常留心那邊,今晚果然見着有人去了……”
“去坤寧宮做什麼?”柔貴妃也蹙起眉。
“主子可聽說,芳貴人便是在坤寧宮出的事?”
這件事所知的人極少,事後除了被滅了口的,剩下的都是被封了口的。但秦百川在宮中人面廣,私下偷偷打探到此事也不足爲奇。
柔貴妃點點頭,之前秦百川便隱隱向她透露過,但她始終抓不住其中的關鍵。
坤寧宮裡目前什麼也沒有,誰還會對那裡感興趣?
“那地方不知是否有什麼秘密,否則芳貴人怎會恰好在那裡出事,而皇貴妃又對那裡格外感興趣?”
“皇貴妃對那裡感興趣?”
“主子不知,芳貴人出事當晚,是皇上與皇貴妃一同駕臨,然後將芳貴人幽禁起來的。從那以後,皇上的禁令是不許任何人與芳貴人說話,似乎芳貴人身上有天大的秘密,不能爲人所知一樣。”
“她能有什麼秘密……都幾年了,你怎麼才突然說起這事?”
“本來奴才已忘了,芳貴人都那樣了,誰還記得她。可近日又有人夜間出入坤寧宮,奴才纔想起了這事來,主子可知,去坤寧宮的是誰?”
“誰?”
“簡錯爻和笙常在。”
“他們?”柔貴妃驀然坐直身子,眼中有不可置信之色。
這兩個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麼會湊到一塊去?
“他們似乎是約了在那裡碰面……否則怎會撞見的人都說,他倆總是一先一後去的?”
“這怎麼可能……從前沒人說過這事。”
“從前坤寧宮都是皇貴妃的人,近來有個太監歿了,顧總管新指派去的,恰恰是奴才在寶華殿的舊識,關係極好,他才悄悄對奴才透露的。”
“坤寧宮如今還有什麼呢……”柔貴妃喃喃自語,眉頭深鎖。
“主子若想知道,不如去親自去看看。”
柔貴妃想了又想,搖搖頭:“不妥。”
“怎麼?”
“尚不知對方根底,貿然便去,倘若打草驚蛇,豈不壞事?”
“奴才倒以爲這是個契機,笙常在這人詭秘得很,當年在孝昭皇后身邊時奴才總覺得她有些不對勁,因此主子以前傳她來問話,總是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其實主子難道從來沒有疑心過,她本來就有問題……”
柔貴妃一凜,她一直認爲笙竹是她姐姐的陪嫁,是最爲親近可信之人,經秦百川這麼一提點,她方纔覺得以前自己也許想錯了。孝昭皇后歿後,當年身邊親信之人死的死,黜的黜,笙菊、笙梅、宗仁禮都沒保得住,連秦百川也被安個罪名發落去了寶華殿,怎地唯有笙竹安然無恙,還升了常在?其實以她的智慧,本不該忽視這個鮮明的事實,只是她當時一葉障目,潛意識裡已認定了兇手必是流素,因此只從與流素相關的人及事去查證。
“可她不是皇上……”
“笙常在在冊爲常在之前,已伺候孝昭皇后多少年了?皇上又認識她多少年了?”
“你的意思是……”
“笙常在是年輕呢,還是貌美?或是格外伶俐可人?突兀地便晉了常在,晉了之後也不見皇上寵她,甚至一回也沒宣召過,主子不覺得有異?”
“你……你是疑心皇上……”
“自然不是,可笙常在上位,難免不是皇貴妃從中使了手段,保她一世富貴,騙她出賣主子……皇上什麼都聽她的,她說笙常在好,自然就信了她。可就算晉了她,皇貴妃也不會真的讓笙常在上位,只給她個有名無實的常在位分,將她晾着。”
“可是皇貴妃要對付笙竹再容易不過。”
“若連笙常在都死了,皇上難保不起疑啊。皇貴妃留着她,怕是安皇上之心呢。”
柔貴妃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況且那個簡錯爻……”
柔貴妃一蹙眉,提到此人,她就總覺得有問題。“只是這死太監滴水不漏,就算拿住了他,也會和上次一樣,無功而返。”
“他嘴硬,笙常在也跟他一般光棍麼?她可有家人,主子您還對付不了她?”
柔貴妃微一冷笑。
“只是這事卻不能稟報皇上,只能悄悄地查,主子以爲呢?”
“你相熟的那個太監,當真可靠?”
“奴才敢保證人品的,宮裡不出這個數。”秦百川伸出五指。“況且主子身份不同,就算是被人發現,夜半去坤寧宮懷念一下孝昭皇后,情理上也說得通。莫不成皇上便能以此將您如何?”
柔貴妃又緩緩點了一下頭。她如今的境遇也不能再差了,玄燁已數年不宣召她,難道還能黜了她不成?她鈕鈷祿氏可不是寒門小戶。
夜深人靜,坤寧宮的正殿前看來荒涼陰冷,說不出的詭異。白日裡的碧瓦朱檐,如今夜色下不見金碧之輝,只餘霜冷月暗的陰寒。
饒是柔貴妃膽大,踏進宮門之時,仍禁不住打了個寒戰,回頭望望宮門值守的太監,那人畢恭畢敬站着,秦百川與他俯耳悄言,然後跟在柔貴妃後頭往正殿去。
之所以沒有帶太多人,也是秦百川的建議,到底是在宮中,誰也不能恃武力對一個貴妃如何,況且他們是悄悄過來,並不是別人引了他們過來故設陷阱,料來不會有危險。反倒是人多易引人耳目,不易隱藏行蹤。
柔貴妃穿了一身玄青色底花開富貴旗裝,這樣的顏色在夜間不易引人注目。
正殿有微弱的火苗在搖曳,殿內分明有人。
柔貴妃微噙着一絲冷笑,緩步踏上臺階。
“簡錯爻先至,照以往規矩,笙常在應該片刻便至。”秦百川將聲音壓得極低。
“已經這麼多年,照說這裡不該再有什麼。”柔貴妃猶豫,駐足不前。
“誰知道呢?既然什麼也沒有,芳貴人爲何在此出了事?她懷了龍裔尚且遭了那樣重的幽禁,且不准她與外界再通信息,保不齊這裡有什麼秘密,是搬不走的……”
柔貴妃又動搖了起來。
“芳汀如今……聽說已瘋了……”這裡的秘密究竟有多可怕,居然逼瘋了一個人。
“誰知是真的被逼瘋,還是假瘋以逃脫滅口的毒手……”
“或許本宮該先查查芳汀。”
“主子,都已經到了這正殿了……當真無功而返?”
柔貴妃糾結再三,終於還是舉步繼續上了臺階。她可不是芳汀那種淺薄丫頭,任何陷阱都不會輕易踏入。
“只在外頭先看看,總不成問題。”
柔貴妃謹慎之至,並沒有直接推門而入,而在繞至窗下,拿簪在窗紙上點了兩個洞,朝內窺望。
裡頭只有一星燭光,發自殿側桌上的桐油燈。光線陰暗的炕上,隱隱綽綽有兩個人影,靠得極近,一個是太監服飾,一個是宮嬪服飾。瞧顏色,依稀是笙竹喜歡的碧色。
柔貴妃又是吃驚又是不解,悄無聲息退了幾步,看着秦百川蹙眉。
秦百川不解,從她點出的洞中看去,也是一臉驚訝地退過來。
“難道費盡心機來這裡,竟只是爲了……”柔貴妃沒好意思將偷情二字說出來,只蹙眉不解。
她的聲音幾不可聞,殿內二人並未被驚動。“這二人對食,有什麼好看?”
秦百川也是不解:“笙常在就算長年寂寞,找人對食,也該找個長得好看的,找簡錯爻難道圖他臉上那道疤嚇人?”
兩人對視,眼中都有困惑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