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笑已聽說過曹寅要去南苑的事,笑道:“皇上這是在制衡六宮,他對柔貴妃依然防範甚深。”
納蘭性德道:“他最近不是很寵愛柔貴妃嗎?”
“寵幸和防範是兩碼子事,皇上從前也很寵愛仁孝皇后,不是也同樣步步提防?”
“身爲帝王,連枕邊人都不能全信……”
“你也覺得做皇帝是件悲哀的事麼?”陽笑瞥他一眼,嘆道:“何止不能信任枕邊人,還要步步算計。他不但只要利用良貴人來壓制柔貴妃,還要防着阿靈阿知道他的想法。先是設計調換敏妃身邊的侍衛,跟着便開始暗通內務府物資短缺,這明顯是有人從中使了手段。如果阿靈阿知道皇上還惦念敏妃,那她的處境只會更危險,所以才撤換了侍衛,讓曹寅過去,還要以良貴人的名頭去做這些事……”
“皇上爲什麼認定這些事一定是柔貴妃做的?”
“可能和孝昭皇后有關吧,所謂有其姐必有其妹,何況柔貴妃從晉嬪到如今得寵,彷彿都不是從正途得到的。”
“我倒覺得,除柔貴妃之外,未必沒有別人在暗中擺佈此事。後宮的事我知道的不多,但鈕祜祿氏的勢力大不如前,但憑阿靈阿和尹德未必見得能隻手遮天,他們如今也不過是侍衛兼佐領,最多也就頂了個國舅之名,手可以伸到內務府去,難道能指使倭赫親自點選的八旗侍衛?連敏妃生病都敢拒不延醫,那隊八旗親衛也很有問題。”
陽笑微微點頭:“這話也不錯,但是六宮中的事這樣錯綜複雜,很難知道誰從中暗使手段。”
“樑九功也不知道?”
“可能動手的人太多了,落井下石這種事很多人都有可能做,但有能力做的並不多……他的想法跟我差不多,柔貴妃的可能性要大些,別人就不知道了。總之我會讓他多留心點。”陽笑忽然又笑道:“你居然聽了敏妃病重的事也能忍着,我以爲你會按捺不住。”
“按捺不住又怎麼樣,難道能衝進南苑去帶她走。”他的眼神有些灰暗,“就算我不顧誅九族,她也要肯跟我走才行。”
“她要是肯呢?”
納蘭性德神色蒼涼,低吟道:“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陽笑默然。他只知流素恨他入骨,卻沒有想過若是愛都沒有了,恨又從何而生?
“你沒跟曹寅說多關照敏妃的話嗎?”
“皇上能讓他去,自然是私底下關照過的,何必我來多此一舉,我說多了倒引人起疑。”
“也對。”
岑蘇海到南苑的時候,流素仍昏昏沉沉發着燒,曹寅領他進院子,卻見冰鑑正在門前滴水檐下的小火爐裡吹火煎藥,見了他們,不由怔住。
岑蘇海細細一聞,便皺眉道:“哪裡來的藥?”
冰鑑答不上來,曹寅道:“別多問了,先進去看敏妃娘娘。”他也是今日剛奉旨過來,對此處情形不大清楚。
岑蘇海踏進內室,只見炭盆中閃動着暗紅色的光,已是新換的銀骨炭,牀上被褥紗帳都已更換,牀上是青底粗花棉布被子,素葛帳子,屋裡傢什簡陋,一應用俱都顯得寒酸無比。
岑蘇海驀然心頭一酸,連曹寅也有些暗歎,昔日在納蘭府被寵得花朵般嬌貴,入宮後更是寵冠一時,不想竟落魄至此。
冰鑑大約明白他們想什麼,雙手在圍裙上擦着菸灰,冷淡地道:“你們見到的已經不錯了,這還是內務府昨兒新趕送來的,之前不過是一條前年的舊被子,才六斤多,牀褥子底下就是夏季的草蓆,被面都打了好幾個補丁了。”
兩人多少有些知道之前的情形,相視無語。
流素靜靜躺在牀上,身子蜷成小小的一團,在厚重的棉被下彷彿輕薄得沒有存在感,臉色白得透明,連原本櫻紅潤澤的脣也呈現失血的淡粉色,整張臉上只有那兩道修長入鬢的黑亮秀眉是唯一奪目的顏色。
曹寅呆了一下:“好好一個人,怎麼就病成這樣了!”
岑蘇海覺得雙目有些酸澀,輕咳了一聲:“冰鑑姑娘,請讓我爲敏妃娘娘請脈。”
冰鑑哦了一聲,找了塊帕子疊起墊在流素手腕下,然後蒙了塊陳舊發黃的白綾,道:“沒有迎枕,岑御醫將就吧。”
岑蘇海嗯一聲,在牀前椅上坐下,仔細切着脈,順便端詳流素的面色,鎖眉道:“氣血兩虛,從前她雖體質偏寒,還不至於弱成這樣,難道有過失血過度?”
“啊……這個……”冰鑑遲疑着看曹寅。
曹寅知道有不便之處,便退到門口,輕咳一聲道:“循例御醫請脈要有兩人以上在場,請恕我不便退離太遠。”
冰鑑便低聲道:“大概和她初信不調有關……岑御醫是知道的,這一場病,加上出血量又多,時日拖延得還長,所以纔會這樣沉重。”
“怪不得聞到艾葉、三七的味道,想不到她到這個年齡纔來初信。嗯,又是趕上了這個時節,跟她素日的心病都有關係。那方子又是誰開的?”見冰鑑不語,岑蘇海知道內中有不便提及之處,便不再問。
“她的信期是什麼時候來的?”
“大約有半個多月了,遲遲不去,又趕上這場病……”
“她氣虛體寒,而且初信多半都不太調和,等我回去抓些藥帶來,你好好照料她。缺些什麼嗎?”
“不缺了,昨兒內務府都送了些來。”
“那之前呢?”
冰鑑勉強笑了一下:“連米都不夠……有回送來的米是陳的,都發綠了,主子讓用雪水淘了好多遍才能下鍋。好在從前後院子裡種了些番薯,這個時節也熟了,我們……”一時哽咽,便說不下去了。
岑蘇海深吸了口氣,眼圈微紅,也聽不下去,低聲道:“他們怎麼能這樣!那你們連水也有問題?”
“從前到了冬日大雪封井的時候,鄧林會命人挑水過來,鄧林走了以後就……反正雪水也潔淨,收些來融了也一樣,主子說煮熟了就不會有事。”
“我走了,你好好照應敏妃,有什麼需求跟曹侍衛說,他應該能幫你們。”
冰鑑看了門外一眼,低聲道:“不是說不讓跟侍衛說話麼?”
“有什麼話你替敏妃傳就行。”
出門時岑蘇海聞了聞砂煲裡的藥,道:“這藥倒也還對症,只少了兩味,你可以先給她吃下去,下午我就送藥來。”
“嗯。”
岑蘇海和曹寅出了院子,見曹寅臉色也不大好,想是跟他一樣憤怒卻又無可奈何。
流素的病本就與缺衣少食有關,如今供應雖然遠不能與從前相比,富足談不上,溫飽總不成問題,曹寅和岑蘇海諸多關照,開的藥方吃下去效果也很不錯,不過三兩日燒已退了,雖然精神倦怠,但已能倚着牀欄說話了。
岑蘇海向她詳說着這些日子發生的事,只是不提良貴人。他本是個寡言的人,但想到流素這些日子大約連說話的人也沒有,便忍不住要跟她多說些,又想她也許想多知道些宮中的事,才絮絮地說個不停。
結果他說得口乾舌燥,喝了三杯茶,卻發現流素一點反應也沒有,只維持原來姿態倚枕斜靠,神色漠然之極,一臉哀莫大於心死的模樣。
他不禁有些悻然,道:“敏妃娘娘想知道些什麼,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流素才擡起眼瞼,聲音雖低柔,語氣卻冷淡:“岑蘇海,你覺得宮中如今還有我想知道的事嗎?”
岑蘇海的臉色有些僵。
“你請回吧,若有人問起,只說我一切安好。”
“娘娘難道真的什麼都不關心了?”岑蘇海盯着她,“娘娘可知道,前幾日臣來請脈後便被召進宮去,皇上問了些什麼話?”
“無非是我死沒死,你只要答他還有一口氣便是。”流素倦怠地閉上眼。
岑蘇海緩緩道:“遠不是娘娘想的這句。”
當時岑蘇海在東暖閣見駕的時候,是有些吃驚的,玄燁臉頰潮紅,口脣乾燥,分明也是熱症的模樣,只聽說他又染了風寒,沒想到居然發着高燒還召見他問話。
“敏妃怎麼樣?”
岑蘇海如實回答後,悄悄擡眼掃了一下,見玄燁臉色更差了,好半晌地道:“她竟然過得這樣悽慘,這幫混帳……咳咳……”他咳得有些劇烈,再也沒有問下去。
岑蘇海有些心驚,玄燁從不生病,即便是風寒也屬難得,最多三五日便自愈。可聽聞敏妃病情的第二日,他便病倒了,這病來勢洶洶,情緒還這樣惡劣,眼見魏珠不停幫玄燁拍背順氣,卻將他晾在一邊,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玄燁的專用御醫是孫重,他就算有些什麼意見也插不上嘴。
“敏妃的身子……如今很差嗎?”好容易咳順了氣,才又問了句話。
“回皇上,是很差,她底子本就薄,平日在宮中養尊處優也就罷了,怎經得起這樣的折騰。”
“會不會有危險?”玄燁的語氣中隱隱帶着焦慮不安和壓抑的怒意,聽得人不由心生寒意。
“臣當盡力而爲。”
“什麼盡力,敏妃要是有不測,你也不用再回太醫院了,自我了斷了去!”玄燁凜然生寒的目光直射過來,看得岑蘇海遍體生寒。
“出去!”
流素聽完岑蘇海的敘述,目光微有所動,才淡淡問了句:“皇上也病了?”
“聽聞敏妃娘娘病況的第二天,皇上便病倒了,而且來勢洶洶,現在還未痊癒。”
流素閉上眼,感冒的病程正常也要一週,才三五日哪有這麼快便好的,何況中藥見效又不如抗生素快。反正他是皇帝,也不會有什麼大礙,重要的是歷史上他活到了六十九,現在還輪不着爲他擔憂。
岑蘇海見她又恢復了漠然神情,不禁心中苦笑,看來這位敏妃娘娘真是心如止水了。
“臣告辭了。”
“冰鑑,送岑御醫。”
岑蘇海走了幾步,忽然回頭道:“敏妃娘娘,納蘭侍衛讓臣問候您。”
“……”流素雖然沒有說話,長長的睫毛卻是一顫,臉上瞬間了無血色。
岑蘇海心裡發苦,低聲道:“臣明白娘娘爲什麼不想回宮了。”
“出去。”她的聲音很低。
“其實娘娘不該這樣自囿,世上的路有千百條,娘娘偏挑了條死路,卻又是何苦?”
“出去。”
“他根本沒有託我問候你,他續絃的夫人千嬌百媚,比你年輕貌美,你這樣死心眼兒有用嗎?”岑蘇海的聲音微微顫抖,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何突然這樣失言。
“滾……”
冰鑑忙上前去扶流素,卻已見她淚流滿面。
岑蘇海跺了跺腳,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