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靜忽然似有深意地笑了一下:“不過僖嬪說的可就值得斟酌了——這話是她貼身的清文傳出來的,那丫頭看着貌不驚人,卻是出了名的心眼兒多。”
“嗯?”
“說僖嬪跪在皇上面前苦苦哀求皇上別這樣重懲敏妃,還聲俱淚下,說敏妃其實一直忠於皇上,還說……”
“說什麼?”佟貴妃皺眉。
“說敏妃曾發現抒寧通曉鳥語,利用喜鵲傳訊,曾經嚴厲警告抒寧決不允許傷再有下次。”
佟貴妃怔一下,忽然笑起來:“果然很有意思,僖嬪怎麼知道的?”
“僖嬪不是與敏妃交好麼,有回去探望她時無意中發現的,因不知抒寧傳訊給什麼人,便以爲不是什麼大事,也沒有泄露出去。”
“她知道的未免也太多了些。”
“她可沒說她知道此事牽涉謀反,她只是說她猜測敏妃被禁也許與此事有關。”
佟貴妃嘆了口氣:“僖嬪真要是說了這些,那她的好日子也就差不多到頭了……”
“爲什麼?”
佟貴妃閉目不答,只是搖搖頭:“你把那個清文叫來。”僖嬪這時候對皇帝說這些,他正爲敏妃的事心亂,大約一時察覺不出什麼,可他總有心情平復的時候,等他回過頭靜心一想,就能感覺到僖嬪的話裡處處漏洞,分明是在敏妃如今的情勢下再推落一把。
清文恭恭敬敬跪在榻前,神色並沒有半分訝異或驚慌。
“好個鎮定的丫頭。知道本宮傳喚你有何事麼?”
“奴才知道。”
佟貴妃點點頭:“你私下在外頭傳你家主子與皇上的對話,此爲不忠,更有饒舌之嫌,居然還能如此鎮定。”
清文道:“奴才是想前來稟佟主子的,只是榮靜姐姐攔着不讓見,才讓姐姐轉告了佟主子。奴才不想再伺候僖主子了。”
“爲什麼?”
“身爲奴才的,見到主子行不正,言不端而苦於無力勸阻,是爲不力,奴才怕掉腦袋,才自請調離鍾粹宮。”
“清文,你真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後宮最忌是非之地,奴才亦不願沾上是非,然而主子要如此,爲奴才的又豈能不受牽連?奴才不過是想平平安安活着而已,並無其他奢求。”
佟貴妃眯起眼:“你可知道,奴才是無權擇主的,既然事主,無論主子是何等樣人,都當事主死忠。”
“可奴才也聽過一個詞,叫良禽擇牧而棲,奴才但有半分選擇餘地,也不願死得不明不白,與其他日無故被牽連,不如今日在佟主子這裡搏一條生路。”
佟貴妃點點頭嘆氣:“做奴才就不該太懂主子了,明白麼?”
“清文明白。”
“那你回去吧,本宮會考慮你的請求的。”
“謝佟主子。”
“知道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是件好事,但可不是對什麼人都能說的。”
“奴才明白。”
清文去後,佟貴妃微蹙起了眉:“僖嬪怎麼會知道那麼多?”
榮靜問:“主子剛纔爲何不問清文?”
“清文是個明白人,她要是知道自然會說,她不說,要麼是不知道,要麼是知道不能說。”佟貴妃低頭又沉思,“看來敏妃這事,可真不是那麼簡單的。”
“主子難道要爲她平反不成?”
“她有什麼反可平?皇上要處置她,罪名是縱奴爲惡,不是涉嫌謀反。這種事,本宮想插手亦有心無力。這種時候去求情的,不是飛蛾撲火,就是落井下石,聽聽宜嬪和僖嬪說的,你還不明白麼?”
“是。”榮靜默然。
“倒是清文這丫頭,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啊……榮靜,你和那丫頭很熟麼?”
“……也不是。”榮靜遲疑着答。
“不要和她走太近了,但也不必刻意保持距離。”
“嗻。“
佟貴妃似有深意地看了榮靜一眼,她心裡不由打了個突。
清文越走越慢,心裡有些沉沉的。她不敢肯定現在轉而向佟貴妃交代僖嬪的事是不是正確,但她的確找不到一條更合適的路。
跟着僖嬪繼續這樣下去,遲早被連累死,她本以爲僖嬪是個聰明人,結果……她並不是因爲僖嬪這種時候對敏妃落井下石而覺得不妥,她只是覺得僖嬪急於求成而用這樣的方法實在是太蠢。
一個比她清文愚蠢的主子,若繼續追隨下去,豈不是危如懸崖行走?
其實也不能怪僖嬪,忍耐了那麼多年,突然發現有個機會可以除去心頭大患,又怎肯輕易放棄這個千載難逢的契機?她不是僖嬪,她沒有這樣忍耐和等待過,也不會感受到僖嬪心中紅顏易老、新人替舊人的那種恐懼。
立場不同,決斷自然不同。
“哎喲!”清文沉思得太入神,竟沒發現自己撞上了人,定睛一看,是如今調到宜嬪身邊的冰瞳。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清文一疊連聲道歉。
“沒事。”冰瞳原還有些小性子的,自從敏妃失寵被禁,她的性子也收斂了許多,大約是覺得沒了倚靠。
“你近來過得怎樣?”清文略有些同情地看着她,主子失勢,奴才無非如此下場。
冰瞳笑道:“還好,宜主子對我不錯。”看着並沒有格外失落的樣子。
“宜主子是寬厚的人,你運氣不錯。”
冰瞳又笑笑,眼神中卻透着幾分難明的神色。
清文忽然心中一動,又朝她多看了幾眼。
雖同是奴才,冰瞳卻是個天生的美人胚子,一雙琉璃般澄澈的眼眸,眼神有些冷,但看着獨具風情。
她是個七情容易上臉的人,但也因此看着格外生動些,不像宮裡其餘的奴才,喜怒哀樂都表現成恭敬和畏懼。
“冰瞳你多大了?”
冰瞳剛想走,聞言一怔:“我今年二十一。”
“沒幾年該出宮了。”
“……問這個做什麼?”
清文笑道:“聽口氣你不是很想出宮?”
“我原是不大想出宮的,放不下咱們敏主子,可現在……”
“你要是沒事的話,去我那裡坐坐,咱們聊聊。”
“我還得去領宜主子的月例……”
“耽擱一會而已。”
冰瞳聽到僖嬪求情的話時,很是吃了一驚,卻什麼也沒說,只是蹙眉沉思。
“這話我本不該說的,只是想着你從前是敏妃的人,纔跟你說一聲。”
“僖主子真是個有心人,我替敏主子謝謝她了。”
又寒喧幾句,冰瞳才告辭,邊走邊想清文跟她說這話的意思。
敏妃如今不在宮中,能不能回來還是未知之數,看情形沒有人覺得她能回來了,那這話無非是要她傳給宜嬪聽的。
難道是覺得宜嬪和敏妃交好,想賣個人情給宜嬪?想着清文閃爍的眼神,冰瞳不覺得僖嬪求情的那番話是好意。她本不是個很善於思索的人,但入宮久了,跟隨敏妃幾年,人心詭譎看得多了,也學會了不再從表象去看人事,便開始琢磨起來。
冰瞳回去跟宜嬪稟了此事,宜嬪不由靜思起來,誠如冰瞳所言,她也覺得僖嬪此時說這種話很是不妥,但更令她驚訝的是,敏妃被禁果如傳言般與謀反有關。
一個深宮中的妃嬪,如何就牽扯到了朝堂之事中去?難怪她的求情只惹來玄燁的冷淡。
但至少她和冰瞳現在都切實知道了,流素是被抒寧所連累的,只是究竟如何還不清楚而已。
“主子待抒寧那樣好,她爲什麼要害主子?”冰瞳想着就掉眼淚,兩眼通紅。
“別難過了,既然還不知究裡,就不能確定抒寧是着意要害敏妃,立場不同,誰又能說得清孰是孰非。只是朝政之事,後宮還是盡少插手爲好,本宮也不便再向皇上多進言了,否則弄巧反拙。”
“宜主子,您這麼得寵,又懷着龍裔,皇上無論如何會顧惜一二的,您再試試不行嗎?”
宜嬪看着冰瞳朦朧的淚眼,狠狠心轉過臉去,輕聲道:“非是本宮不想幫你,後宮不得干政,涉嫌謀反之事,哪怕本宮再努力也起不了作用的。至少敏妃如今還安然無恙,先緩一陣子,等皇上冷靜下來,這件事也漸漸被人淡忘了再說。”
“都兩個多月了!我們主子也不知道如今怎樣了,她從小嬌生慣養的,怎經得起折騰?也不知道南苑那邊是個什麼情形,內務府的奴才慣會拜高踩低的,見她如今落難,還不趕着去踩上一腳纔怪!”
宜嬪鎖眉道:“這件事本宮設法再打探一下,看能不能照應一二。”她如今的處境也是爲難,自打上次求了回情,皇帝連見都不願再見她了,想進言也無從說起。
冰瞳見她神色無奈,只得咬了咬牙,黯然告退。
轉身她便去了永和宮找逸君,讓逸君帶她去求香芩。
香芩如今如期晉了德嬪,是所有同位分中出身最低的,晉得卻不比任何人慢,雖說與她生了皇子有關,卻也可見她手段非同一般。
香芩仍如舊日一般親切柔和,沒端半分架子,很是客氣地讓冰瞳入座。
冰瞳見她溫言細語,心中先寬慰三分,跟着卻直接跪下哭訴,又將僖嬪的話轉述一番,聽得香芩微露驚詫之色。
“德主子,您覺得僖主子這話到底是真心求情呢,還是……”
“當然是真心求情,就算說的話有所不妥,也是關心情亂。”逸君對僖嬪是極信任的。
香芩略一沉吟道:“先不說這個,僖嬪想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想什麼。皇上先對宜嬪僖嬪冷淡,又直接拒見逸君,已經擺明了立場,宜嬪說的對,這種時候求情不啻是激起皇上的怒氣。你既來求我,就讓我好好想想,有什麼法子可以挽回皇上對敏妃的心……求情絕對是下下策,不但我不會去,逸君也不要去了。”
“那……那還有什麼辦法?”
香芩看着兩張束手無策的面孔,爲難地扶着腰微微走動了幾步。
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榮安榮君,去奉茶,順便看看小廚房有什麼吃的,本宮有些餓了。”
“嗻。”
連榮安榮君都遣開了,可見香芩對她們也不是絕對信任。
“冰瞳,我聽說當初沛珊求過魏珠,魏珠說過一句話,如果連敏妃自己都救不了自己,那就沒人救得了她了,是不是?”
“是啊,我後來也聽說了,我不懂。福祥說,如果皇上不再顧惜和敏主子的情份,那就誰也沒辦法了。”
“說到求情,宜嬪和僖嬪加起來面子也不小了,逸君就算沒太大面子,也是去求過,結果一個比一個碰冷臉,可見魏珠說得沒錯,就算你求得佟貴妃出面,都不會有用。除非你說動了太皇太后,還有一線希望。”
逸君驀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我去求太后,太皇太后嚴肅,太后卻慈和得多……”她性子從來沒這麼急過,說着就匆匆跑出去了,令冰瞳也呆了一下。
“我還沒說完,她就跑去了,太后不是皇上生母,在這事上能說什麼!況且太后那沒主見的性子,怎麼可能會不問過太皇太后的意思就向皇上開口?”香芩扶額嘆氣, “這個逸君!連什麼人什麼性子都摸不透……”
“那德主子說怎麼辦纔好?”
香芩微微一笑:“其實魏珠已經提醒過你了,無須我再多言,你回去好好想想,要是不懂,去問福祥,他可比你機靈。”
“我……我真的笨得很,德主子,您再說明白點行不行?”
香芩微嘆氣道:“我要是把話都說白了,你當然就懂了——可這事要做起來,非得有十分悟性才行,你連話都聽不懂,還怎麼做事呢?你自個回去想,想明白了,也就不用我說了。”
“我……”冰瞳咬着下脣,看香芩只是默不作聲地微笑,忽然覺得這個昔日同出身的好友也變得陌生起來。
冰瞳告退香芩,低着頭,一遍遍回憶從流素出事到現在,所有人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僖嬪聲俱淚下的求情,宜嬪無可奈何的嘆氣,德嬪莫測高深的微笑……
“喲,瞧瞧,這不是敏妃娘娘身邊的紅人冰瞳姑娘麼?”純貴人和媛貴人並肩從長街上往永和宮走,瞧着她冷笑。
“奴才見過二位小主。”冰瞳想避也無從避起,只能低頭請安。
作者有話要說: 爲了彌補昨天沒更,今天加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