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和逸君還是頭回來慈寧宮,想要摸着門路的確不容易,好在景瑗幫她,才見着了蘇麻喇姑。
來這裡不僅僅是爲了幫逸君,流素更多的還是想到太皇太后對自己的印象。她很清楚自己的鋒芒必定已引起太皇太后的不悅。
蘇麻喇姑正在教純禧寫字,她精通滿蒙文字,寫得一筆漂亮的滿文,玄燁的文字啓蒙也是由她所授。她對漢文不算精通,但也識得不少,流素找她,直接就說自己想要學些蒙語,練習滿文書法。
蘇麻喇姑溫柔端靜,雖是包衣出身,年紀也已不小,但看着仍是氣度雍容,全然不似個奴才。
逸君怯生生叫了她一聲,蘇麻喇姑笑道:“兩位小主不必這樣客氣,倒叫奴才不知如何是好。”
“都說蘇麻喇姑寫得一手漂亮的滿文,我們也想學學,不知姑姑能不能不吝賜教?”
“小主這樣真令奴才汗顏。”
“姑姑不必謙遜,您是皇上的啓蒙老師,做我們的師傅自然更綽綽有餘。”
“兩位小主都是滿人,對滿文當比奴才更精通才是。”蘇麻喇姑雖然謙遜,但似乎明瞭她們此來用意,婉轉回絕,並未允諾。
流素卻對滿文並不精通,笑道:“姑姑是嫌咱們這倆個徒弟笨呢,雖然我與逸君都是滿人,向來受的卻是漢文化教育,滿文寫得都不太好,比純禧還差些呢。”低頭看小姑娘認真寫字,又讚了一句:“純禧真是聰明用功,小小年紀已寫得如此好字。”
純禧擡臉朝她一笑。
流素從懷裡摸出一包小點心給純禧,是她自己下廚做的一種奶酪舒芙蕾,雖然沒有烤箱和現成的奶油,但用筷子一直打,也能打得出奶油來。這種西點做法在當時是從來沒有的,只是小火烤得不夠均勻,麪粉膨脹得也稍差了些,但看起來還算可口。
純禧果然喜歡,吃了一隻,連手指頭都要吞進去,天真地道:“你是御膳房的麼?做的糕點這樣好。”
“我是素貴人,格格要是喜歡,有空我還帶給你吃。”
“好,你真是好人,皇伯父的其他嬪妃都不喜歡我。”
“爲什麼不喜歡你,你這樣可愛。”
“因爲我不是正經公主,是和碩格格。”
流素一怔,沒想到一個孩子已經知道這些。
蘇麻喇姑含笑道:“她是小孩子,不懂事隨口說的。”
流素拿過筆墨道:“素貴人以後教你寫漢字好不好?我對漢字略通一些,滿文則寫得很差,咱們相互學習。”
蘇麻喇姑見了她的字,輕嘆道:“貴人的字寫得這樣好,勝過奴才百倍,哪裡還用得着奴才教?”
流素又寫了幾個滿文,果然非常一般。她的滿文還是跟納蘭性德學的,當年他手把手地教她,身軀相貼,姿態曖昧,學的人想入非非,教的人自也心神不寧,又哪能學好。況且教授時間既短,又是零起點。
後來的師傅沈御蟬雖是才女,卻不通滿文,因此她的滿文水平僅僅就是會說,而不大會寫了。
“素貴人字寫得真好,以後每天都過來看純禧,給我帶點心吃,教我寫漢字。”
“好。”
蘇麻喇姑深深看了流素一眼,微笑道:“素貴人真是有心人,將來什麼都會有大成的。”
流素笑道:“姑姑這是同意收下咱們這兩個笨徒弟了?”
“貴人擡舉,不過互相學着而已。”
回頭流素又叫了展柏華來問:“小展子,會功夫麼?”
“奴才沒學過。”
“得要學些防防身,你近來和魏珠關係不錯麼,讓他給你引薦個乾清宮侍衛教兩手,別說我說的,只說你自己貪好玩想學。”
“嗻。”
“慢着,你指名要陽笑。“
“啊?回小主,那可是皇上身邊的紅人,聽說皇上的功夫也是他教的,每日貼身保護皇上,恐怕沒空教奴才吧?”
“既是拜師學藝麼,就得做點樣子,他要不肯收,你就拿這個去做見禮。”流蘇從頭上拔了素日戴的星光藍寶石海棠流蘇簪子給他,“拿個匣子裝了,不要讓魏珠看見。”
“嗻。”
回頭果然稟報陽笑答應教他,只是未斟茶行禮,簪子給退回來,說只是閒時教幾招,不必這麼客氣見禮。展柏華笑道:“小主真是料事如神,開始他果然不肯,見了這簪子就答應了,可要說貪財吧,他又退回來了。”
“宮裡誰沒個眼力見兒,我出入乾清宮,他見過我頭上的髮簪,還敢要?再說了,巴結上我不比這簪子更值錢?”流素收了簪子,又插回頭上,淡淡笑了一下。
“說的是,他只說輪休的時間少,得讓我就着他的時間。”
“那是自然,他有得閒,你什麼事也別做,只去學好了。還有,最近你去景仁宮找寧鳳倫學種花,別跟她單獨相處,若她肯,最好是叫來承乾宮,說我自個想學,最近又找了鈴蘭種子,讓她教我種到鈴蘭破土出芽。”
“嗻。”
流素點點頭,跟着想,對付寧鳳倫真的要很小心,那無疑是個聰明人,何況蘇利達說她力氣還很大,那不是普通的力氣大,一定是個練家子,她掌心那樣粗糙,據陽笑推測應該是練過鐵砂掌或金剛指之類的功夫。
玄燁因謝流波一事逆了太皇太后的意,雖不見她言語不滿,但還是很識趣地少去了流素那裡,因姒貴人有孕,便多往貞順齋走動了些,每回卻總朝明德堂望望,流素知道他心意,總站在窗口朝他莞爾一笑。
此後流素與逸君每日去和蘇麻喇姑學滿蒙文,雖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學得倒還認真,流素又是慣會察言觀色,善於投其所好的,甚得蘇麻喇姑歡心。除了互學滿漢文字以外,流素還常爲蘇麻喇姑畫些衣衫刺繡圖樣,款式新穎,圖案美麗,很是得她讚賞。
原來蘇麻喇姑是因太皇太后對流素頗有微詞,避免惹上些是非言語,才刻意疏遠,但相處日久,卻難免對她歡喜起來,不再似從前那般委婉疏離。還引她去向太皇太后與太后請了幾次安。
太后性子沉靜疏冷,原是對誰都存了戒備之心不原親近的,這也是衆嬪妃不太願意與她接近的原因。況且她既非玄燁生母,又曾險些淪爲廢后,衆嬪妃心目中多少是有些瞧不起她的,也不指望在她這裡得到什麼,三兩回一碰壁便放棄了。
但流素卻是個從不肯輕言放棄的人,仍是回回去請安,又因純禧養在太后身邊,小姑娘總是爲她說好話,太后聽得多了便也給她一些笑容,總算不太冷漠了。
流素又費了心思用瓔珞串了只八寶葫蘆,再打根絡子將它編起來,逸君則繡了塊帕子一同去送給太后。
太后見了微笑道:“好巧的手藝和心思,是芙蓉石串的麼?”
“是,葫蘆意寓福祿雙全,健康長壽,討個好意頭。”
“只是這樣的顏色卻太嬌嫩,哀家兩鬢染霜,早不合用這芙蓉石的年紀了。”
“芙蓉石溫和柔潤,正合太后氣韻。”
“真是會說話,怪不得皇帝喜歡。”太后又笑着去看逸君的繡帕,道:“女紅手藝很是精細,這樣年輕也算難得了,這花樣顏色也素雅,哀家很喜歡。”
“臣妾愚笨,身無所長,並沒有拿得出手的技藝,便只會繡些花樣,但繡工也遠不如宮中繡作匠人,唯有聊盡心意而已。”
太后的性情與逸君本來就接近,看着她倒更覺得親切些。太后年輕時也是性格不見格外伶俐,容貌不見十分出衆,在後宮顯得泯然衆人,無法搏得皇帝歡心。先帝福臨正是因她言語無味,才意欲廢她,因此她看着逸君,便如見了年輕時的自己,頗有同命相憐之感。
只不過太后當時的處境比逸君又要好許多,她是福臨廢后的侄女,算來也是太皇太后的孫女輩,清初滿蒙聯姻,婚姻關係錯綜複雜,十分混亂,太后論輩分該與玄燁同輩,卻又嫁了福臨,真是亂七八糟。幸而無子嗣,否則這關係真是亂成一團麻,不知怎樣理清。
福臨廢后時,太皇太后對她一意維護,才保得她如今的地位,只是一個女子不得夫君寵愛,後又險些被廢,再跟着青年守寡,即便貴爲太后,亦已毫無趣味可言。看着逸君,她心中油然而生迴護之念。
流素冷眼旁觀,知道幫助逸君的目的差不多已然達到,只是離自己的目標還有些距離,也只能急事緩辦了。
不幾日聽說玄燁果然去看了逸君,態度已不再冷淡。逸君溫順,縱不能得其歡心,卻也是斷不會惹他生氣的。
轉眼七月流火,小選時便有一批新秀女入宮,流素身邊添了個叫沛珊的小宮女,才十三四歲,臉上有兩個酒窩,看着清甜討喜,論容貌是新屆秀女中出挑的。
姒貴人此時有了兩個多月身子,有時也會來坐坐,偶爾見了沛珊笑道:“也只有姐姐才喜歡收這些長相風流俊俏的,旁人都不會要的。”
流素看了沛珊一眼,倒嚇得那宮女臉兒發白,告退了出去。
“她怎麼就不好了?我看着做事倒還伶俐。”
姒貴人一撇嘴:“別怪妹妹沒提醒你,弄個像香芩一樣的白眼狼,後悔都來不及。”
流素不禁失笑,仔細想也是道理,宮裡小選與大選不一樣,雖說品貌也要端正,可長得太出挑的基本沒有人喜歡,哪個嬪妃願意在自己身邊安個能壓過自己的美人,豈不是白白招皇帝的注意?
“說起來,如今各宮宮女,倒是姐姐這裡的最是打眼,瞧姐姐身邊伺候的,個頂個的都是美人兒,從前的謝流波不說,光是冰鑑冰瞳兩個美人,已經有許多嬪妃都不及了,如今又來個沛珊,難怪皇上願意往姐姐這裡跑啊。”
流素忍笑不語,心想她是既怕宮女太美搶了自己風頭,又怨別人身邊的招蜂引蝶,這種兩下皆不是的心理格外昭顯她的妒心。
“姐姐可也要小心啊,別讓身邊這些小狐媚子給搶了風頭去。”
“謝謝妹妹關心了。”流素嫣然一笑,豔色無儔,姒貴人看了不禁有些悻悻,心知流素的美色豔冠六宮,壓根兒就不在乎有誰會搶了她的風頭,單是那一顰一笑便勾魂攝魄的,皇帝在她身邊哪還有閒心去看宮女美不美。
姒貴人扶着腰道:“哎喲,這才坐了一會子就覺得吃不消,妹妹先回去休息了。”然後刻意炫耀地挺了挺還很平坦的小腹,施施然走出去。
“妹妹好走,回頭抒寧做了吃的叫人給你送去。”
“多謝了。”
姒貴人前腳剛走,後腳玄燁便過來了,聞着屋內濃郁香氣,便皺眉道:“紫萱來過了?”
“皇上見着了?”
“一股子綠萼三疊香的味道,她有身子的人,還用這麼重的薰香,也不怕傷胎!”綠萼三疊香是一味調製的香料,正是姒貴人慣愛的,極濃香馥郁。
“裡頭的一味麝香她用零陵香替代了,應當無事。皇上倒是鼻子尖,她才坐了這會子便聞出來了,想是素日聞慣了的。”
玄燁聽她調侃,笑道:“你這就吃醋了?朕倒不愛她的香氣,只是她用慣了,也懶得說她。從前她用的香料裡喜歡加麝香和肉蔻,朕聞着總是覺得太香。”
流素怔了一下,這兩種可是催情的香料,不想姒貴人會以此邀寵,她略疑惑地道:“皇上竟知道她用這種香料?”
“朕怎麼不知道?聞着就知道她的用意了,不過也不算禁藥,由得她去好了。”
流素臉上一紅:“皇上是喜歡那個催情的味兒吧?”
“你說什麼?”玄燁靠近她,目光逼視着,臉上似笑非笑。
流素一陣心慌,偏過頭去一串輕笑:“臣妾說錯了,再也不敢了……啊喲!”
玄燁壓着她低笑:“你身上又是薰的什麼香啊?”
“皇上知道臣妾素不薰香。”
“那怎麼每回都讓朕這麼動心?”他伏在她頸窩邊嗅聞一下,又笑,“你比姒貴人都香。”
流素掙扎了一下未果,紅着臉急道:“皇上,不帶這麼打賴,臣妾身上哪有香味……”
“朕說有就有。”他頓了一下,“兩情相悅自然情動,哪用得着催情香料?那些玩意就算薰得再多,亦不及你令朕心動。”
流素一剎間恍了神,兩情相悅……他是在說他自己還是她?嘴邊流露一抹不經意的清冷微笑,她慢慢閉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