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監在承乾宮裡宣皇上駕到的時候,佟妃先是出迎,姒貴人跟着便至,滿臉喜氣等着皇上去她那兒過夜。玄燁在正殿小坐一會才道:“素答應呢?”
佟妃笑道:“皇上今兒來早了,平常這時辰素答應都會在屋裡,可今兒她微感不適,先前躺下了,大約是沒醒。”
“不適?她身子總是不好?”
“入宮後病了兩回,前陣初初好些,素日給她請平安脈的是岑蘇海,說道她身體並無礙,只是略偏寒涼的體質,入了冬怕冷,受不得寒。”
“朕去看看。”
“皇上!”姒貴人滿含失望的眼神看着他,雙目幽怨,似有愁意。
玄燁只看了她一眼,笑道:“朕去瞧瞧她,回頭再跟你說話!”
姒貴人待他身影消失,才咬着下脣一跺腳,氣恨恨道:“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
榮慧嗤一聲笑出來,姒貴人狠狠瞪她一眼,卻究竟不敢發作,一扭身出了正殿去。
榮慧悄笑道:“娘娘,你瞧她那神氣,簡直要掀翻了天才好!”
佟妃看着她背影,淡淡一笑:“這會兒還是好的,將來纔有她受的。”自悠閒地捧起了暖手爐輕輕摩挲。
榮靜嘆道:“也就咱們娘娘好脾性,從不爭寵耍手段!這後宮裡還有哪個能跟咱們娘娘一樣心性淡泊?”
佟妃默了一會,道:“不是不爭,是不值得爭,到頭來爲了一個不屬於自己的男人去爭朝夕長短,又有何益?”
“娘娘!”榮靜有些憂色,“這許多年,娘娘從沒有放下過心結麼!”
佟妃朝西邊望了一眼:“從前只道她也會跟本宮一樣,寂寂埋沒在宮中,沒料到她終於是守不住寂寞,又或許是另有別情?這宮裡的女人呀,每個人都是本難懂的書!”
流素本沒有睡着,聽到皇帝駕臨,卻索性裝起睡來,將身子翻向了裡側。
抒寧最是警醒,聽到腳步立即往門外走,見了皇帝睜大眼,她雖不認識皇帝,卻知道這後宮裡如此穿着的男人只有一個,忙跪下行禮。
玄燁詫異道:“你……”
冰鑑冰瞳聽見聲音,慌忙也出了門迎駕,就要見禮,玄燁卻一擺手,豎起食指在脣邊示意噤聲。
二女仍是行了跪拜禮才起身,冰鑑小聲解釋:“皇上,抒寧是啞巴,能聽不會說。”
玄燁作了個恍然的表情,直接進了屋。
屋裡沒有燃炭,微有些冷,玄燁皺眉低問:“天都冷了,怎麼你們小主屋裡沒有炭盆?”
“回皇上話,答應份例原就不多,往年銀骨炭總是不夠用,所以天不是極冷的時候小主總是吩咐不用生火,如今才十月裡……”
玄燁微一默,然後道:“去生個炭盆來。”快步上前,見流素一隻手淺淺搭在衾被口上,素白如雪,伸手覆上去,只覺得入掌冰冷,不由心疼,微微用力握住了,忍不住不快地道:“內務府這些奴才辦事這樣呆板,岑蘇海不是說她偏寒涼體質,受不得寒麼?該多給些炭纔對!”
冰鑑這會兒正將炭盆端上來,冰瞳侍立牀邊,小聲道:“皇上,往年都是這樣的,並沒有什麼,他們照規矩辦事並沒有錯。”
“胡說,你們主子身體原就弱些,跟別人怎麼會一樣!”
冰瞳暗地裡翻了個白眼,心想這會兒你寵她,才說這些,三年來不知有這麼個人在的時候,又有誰問過章佳流素這個人?恐怕死了也不過朝內務府裡一報,讓家人領屍完事。
當然流素並沒有真的這麼嬌弱,往年也不會把自己凍着,佟妃的份例有多,時常會挪些給她,她手頭又有些餘錢,從不會過得很差。今日知道皇帝要來,特意命不燃炭盆,把暖手爐也收了起來。
流素仍然裝睡,不免覺得裝得有些累,正想找個由頭醒過來,卻聽玄燁輕輕嘆一聲:“這些年你果然受了許多委屈,真是可憐。”
流素心裡想笑,男人的同情心總是沒有來由,不善加利用的女人才是笨蛋。又覺得他手上再一用力,捏得自己有些生疼了,於是“啊”了一聲,扭動一下身體裝作睡眼朦朧,翻過了身來,正對玄燁。
玄燁朝她微笑;“小素兒,你醒了?”
流素也朝他一笑:“我又做夢了,怎麼會夢到三爺了?”然後又稍一閉上眼,再睜開,忽跳起來:“我……啊不,臣妾參見皇上!”在牀上便要拜下去。
玄燁又好氣又好笑,扶住她道:“瞧你這迷糊樣子,想是還沒睡醒,行了免禮吧,趕緊穿件衣服,免得凍着!”
冰瞳拿件披肩過來給流素披上,她卻不下牀,仍舊是在被窩裡坐着,像只畏寒的貓兒,慵懶地歪着腦袋看玄燁,盈盈淺笑。
“你在想什麼,笑得這樣?”玄燁在牀沿上坐着,含笑掠一下她耳邊的髮絲,動作甚是輕柔。
流素眨眼:“皇上猜呢?”心中卻想:“你能猜到纔怪,我現在正在想,不是隻有僖貴人才會裝天真無邪,我裝起來也不會比她遜色。”
“朕猜,你現在正在想,朕未通傳就來了承乾宮,今晚要留宿在誰屋裡。”
流素一怔,心裡突然一毛,勾引玄燁她是籌謀已久,也是下定決心,對於侍寢這種事早在預料之中,可是真切去想這件事時,她竟然遍體寒涼,只覺得膽怯。
玄燁見她發怔,笑道:“怎麼,讓朕猜中了?”
流素回神,低頭一笑:“臣妾纔沒有!”
“瞧你抵賴的時候臉上通紅,分明就是猜中了,來來,朕猜中了得討個賞,你說賞個什麼?”
流素噗哧一笑:“皇上貴爲九五至尊,竟這樣耍起小性子來,叫人聽見沒的笑話!”擡眼一望,冰鑑等都早已悄悄退出去,屋裡早只剩了他們倆人,不由得心慌。
“朕先是個人,然後纔是個皇帝,怎麼就不能偶爾放縱一下?快快,得說你該賞什麼?”
“就算是給,那也不能是賞,否則豈非亂了尊卑……”流素突然說不下去,因爲她發現玄燁已經靠得太近,呼吸只在咫尺之間,她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向來條理分明的腦中也竟紊亂起來。
他身上帶着淡淡的冰片和沉香氣息,十分好聞,靠近的臉龐上五官分明,輪廓清晰,稱得上英挺俊朗,目光溫柔,很是令人心動。
可惜流素並不是一生沒見過幾個男人的大家閨秀後宮妃嬪,也不是未涉情場單純無邪的小蘿莉,千均一發之際她一側頭避開了玄燁,躬身撫着小腿輕呼了一聲:“哎喲!”
“怎麼?”
“大約是天冷,腿肚子抽筋,每入了冬時常這樣。”生長髮育期的少女缺鈣抽筋也算正常,隨便找個理由先打發了他纔是。
“佟妃說你畏寒,多半如此,讓朕看看。”
“皇上,不行……”
不行也得行,這是後宮,皇帝有權做任何事,何況看看某個妃嬪的小腿?於是流素很悲摧地眼睜睜看玄燁掀開錦衾,捲起她的褲腿,輕輕揉捏她的小腿肚子,並沒有其他想像中的合法舉動。
“好些麼?”
流素真的好了不少,腿沒有抽筋,鬆爽的是她的心,玄燁還真沒她想像中的急色,閱盡女色的男人,究竟定力是不一樣,他這會只是看着她微笑。
“好多了。”流素抱着膝,真的有些羞赧,“皇上做這些,讓人知道會笑話。”
玄燁不以爲然一笑:“難道你會四處宣揚,還是朕會去告訴其他嬪妃?”
流素噎了一下。
“好了,不必如此拘禮,做皇帝總是高高在上也無趣味,朕並不時刻都是所有人的主子,總覺得你比後宮其餘妃嬪膽大,沒想到也會說這些。”
流素看得出,他並不甚喜歡在他面前畏首畏尾的女子,於是嫣然一笑:“皇上知道臣妾大膽就好,沒準臣妾真會去宣揚,以此在別的姐妹跟前炫耀。”
玄燁笑道:“好,朕等着,瞧瞧你究竟有多大膽子?”
正說笑,忽聽貞順齋那邊傳來喧譁之聲,隱隱聽人呼喚請御醫。
“怎麼了?”
流素側耳聽了一會道:“好像是有些事,不過那邊向來是吵鬧些,臣妾起身去看看。”
“不必了,天寒,你坐着,朕瞧瞧去。”
玄燁走後,流素冷笑一聲,姒貴人這一招裝病雖然老套濫俗,好歹是解了她一時之圍,倒要看她能不能每天重演這個戲碼,這一招能玩得一日,玩不過百日,不出兩三回就能露餡,除非玄燁真對她寵得沒邊,否則很考驗皇帝的耐性。
流素站在窗邊,將窗開了一線冷眼看着,那邊喧鬧了一陣御醫也過來了,請了脈開了方子完事,玄燁果然不再過來,倒是御醫走後佟妃也從正殿出來,靜靜朝貞順齋看一會,又轉過來嚮明德堂這邊看。
流素笑着在窗內請安,佟妃也笑一下,兩人笑的都是一個意思,彷彿都覺得看了場拙劣的戲。
回了正殿,榮靜道:“不想素答應竟也有這樣的氣量,換作其他新人,早就臉上變色,惱羞成怒了。”
佟妃飲了口茶,笑道:“她不是新人,她在宮中已經三年了,所見所聞已經夠多,是個聰明人兒,也就該學得夠多。”隨後笑容一斂,淡然道:“恐怕這裡頭還有個原因,不上心的事兒,總是不會太難過。”
“娘娘的意思是……”
“不要胡亂揣測了,聽聞昨兒個皇上留宿在榮嬪那兒,今日榮嬪心情卻不甚好。”
“是,聽說她宮裡頭的喜子被罰跪了一晚上,彷彿是前陣對姒貴人說三道四的,皇上昨夜在榮嬪那裡問起了,問得榮嬪娘娘一陣不自在。皇上倒沒有追究,可她自個兒臉上卻過不去了,別的宮裡的奴才都謹言慎行,偏她宮裡的出這樣的醜!”
佟妃道:“皇上不追究,那是給她面子呢,她也該知道,素日裡自己就不夠檢點,什麼樣的主子什麼樣的奴才,她的奴才出言輕狂,焉知不是她素日放縱的緣故?”
榮靜掩嘴一笑:“說那姒貴人像妲己真是擡舉了她,妲己有她那樣笨麼?”眼光溜過去,顯是嘲笑姒貴人今天做戲做得太假。榮慧也跟着笑。
佟妃道:“她並不笨,只要有效,再土再濫的法子也用得,她倚仗的不是病,而是皇上對她的寵。”
“素答應那邊……”
“本宮看她並不難過。榮慧,你去把本宮香料盒子裡的沉香、冰片,取一些送給素答應。”
“娘娘,那可是皇上喜歡的薰香,你送過去,是真的要擡舉素答應麼?”
“不過以示撫慰而已,有沒有本宮的擡舉,該得寵的不是照樣得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