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頭撫摸她的小腹,跟着道:“他踢了朕一腳……如此頑劣,多半是男孩。”
流素強笑一下,輕聲道:“多半是個女孩,如臣妾一般任性刁鑽。”
“你喜歡女孩,那就女孩好了。”他俯下身去側耳傾聽,口角含笑,臉上神情甚是柔和。
流素見慣他這般歡喜的模樣,每回都覺得心如針刺一般,擡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頰,低聲道:“若是個女孩,性情像臣妾一樣,該嫁不出去了。”
玄燁笑道:“朕的女兒,要嫁給誰便嫁給誰,誰還敢不要?”
“倘若那人不喜歡她,皇上也強迫人家娶她不成?”
“嗯,不喜歡也要喜歡。”
流素心酸之餘又有些好笑:“強嫁這種事,皇上可以作主,喜歡這種事,由心而生,又怎能勉強得了?皇上縱爲天子,又怎能改變他人心意?”
他坐正了凝視她,臉上笑容淡了些,神情卻是少見的認真:“以心相待,世間有幾人不爲所動?”
流素怔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世間自然有付出真心而不得回報的,可像玄燁這樣的男人,他的感情與他的性情一般,總是以一種無可抵禦的方式進駐別人心中,令人再三抗拒而不得。
“怎麼就傻了?還沒生出來,你就真當是個嫁不出去的女兒了,這便愁起來?”
流素知道他是說笑,也只能報以一笑。
“不如想想,這個女孩生下來該叫什麼名字?”
流素想了一會,搖了搖頭。“這一時半會的,哪想得出來。”
倒是心中閃過一個人,道:“皇上,皇子非得要交給嬪位以上撫養麼?”
“雖無明文規定,但歷來規矩都是如此。”
“臣妾想,太皇太后與蘇麻喇姑年事已高,太后膝下空虛,純禧公主轉眼也快到了出閣的年齡,她們若無人陪伴,想來也是寂寞得很,不如將胤祹養在慈寧宮,一來可作解慰,二來以太皇太后的品性,教養出來的皇子自然也令人放心。”
玄燁有些意外,想了一會道:“說的也是,你考慮事情總是與別人不同些。”
逸君與太后的關係一直很好,藉着日日去慈寧宮請安的由頭,每日都能見着孩子,也算順遂了她的心意,總強於寄養在別宮主位名下,若每日探望,難免招人見疑。
隔日玄燁將這決定告訴逸君,她也愕了一會,左思右想了一陣,覺得這個結果也算是可以接受,雖心中有些鬱郁,但本在意料之中,也不能再強求。一宮主位以下是不可能獨自撫養皇子的,在此之前從無例外,自然也不能爲她破例。
四月底,德妃誕下十二公主,公主剛出生照例無封號,只取了個乳名,喚作毓祺。
五月,柔貴妃所生的十一公主罹患急症,經御醫多方診治仍不得效,她日夜守候在側,以淚洗面。
這日宜妃惠妃正約了流素同去視疾,剛至永壽宮,便聽得正殿內傳來哭號之聲,哀切之至,三人不由同時止了步,相顧對視,都猜想小公主只怕已夭。
果然,很快傳出噩耗,說柔貴妃在裡頭哭得幾乎暈過去,皇帝正在安慰。
永壽宮上下一團亂,自無人有瑕顧及她們。
惠妃暗啐一口,低低道一聲晦氣,挽着流素轉身便欲離去。
宜妃卻注意到流素神色有異,臉上氣色有些蒼白,額上見汗,問道:“怎麼了?”
流素抿脣不語,只是輕輕搖頭。惠妃見狀,扶住了她,有些緊張,道:“是不是聽了裡頭哭聲,有些受不住?咱們趕緊回去。”
流素點了點頭,剛邁了幾步,腹中陣痛卻越發厲害。今日早起時並無異樣,她雖知產期就在這幾日,但也沒怎麼放在心上,便隨了她們過來,沒想方纔聽了裡頭淒厲的哭聲,心中一跳,頓感不適。
惠妃見了永壽宮進進出的太監宮女,一陣煩亂,斥道:“閃開閃開,沒見敏貴妃臉色不好麼,倘若碰着了她,先要了你們的腦袋!”
宮門口登時人人避之,三人匆匆出了宮門口,流素坐上轎輦,惠妃便催着他們快走,跟着又隨手揪住一名神色慌張的宮女,喝道:“去裡頭給皇上報訊,說敏貴妃臨產。”
流素擡了擡手,無力地輕搖一下,低聲道:“柔貴妃殤女,心情不佳,此刻不宜驚動皇上……”
惠妃卻哪裡聽她的話,直催促着那宮女快去。
流素無力制止,咬緊下脣捂着小腹,痛得昏昏沉沉說不出話來。
裡頭柔貴妃正哭得死去活來,抱着小公主不肯撒手,讓處理後事的嬤嬤們好生爲難。玄燁輕聲勸慰,好容易才令得她鬆了雙臂,撲進他懷裡慟哭。
冷不防此時進了一名小宮女,慌慌張張道:“稟皇上,惠妃娘娘着奴才來報訊,說敏貴妃腹痛不止,怕是要臨產了!”
柔貴妃哭聲稍止,茫然擡起頭來,尚未動心轉念,玄燁已鬆開了她,臉有焦急之色,匆匆說了句:“朕過去看看,回頭再來。”便甩下她徑自離開了永壽宮,步履匆匆,全沒留意她的神情。
柔貴妃這會兒哭聲卻止了,雙目呆滯,神色甚是可怕,連上前來扶着她的成嬪都有些不寒而慄,柔聲道:“柔真……”
柔貴妃忽一聲暴喝,指着那小宮女道:“將這賤人拖去慎刑司,杖斃!”
那小宮女大驚失色,連聲呼救,全然不知自己犯了什麼罪。但跟着便被宮中兩名太監生拉硬拽拖着去了慎刑司。
柔貴妃語音淒厲,道:“本宮的孩子沒了,你卻來報什麼訊說別人要生了!你是存心給本宮示威麼?!!”她指的哪裡是那宮女,分明就是流素。
成嬪慌得一把捂住她的嘴,一疊連聲道:“柔真,柔真,理智些!”這會兒進出爲小公主處理後事的奴才既多且雜,柔貴妃這等言語神情,傳出去了自然招忌。
柔貴妃卻在她懷裡掙扎,雙目通紅,眼神似乎要生噬人一般。
“紫薇朱槿,過來幫忙!”成嬪咬牙,與兩名宮女硬生生將柔貴妃拖到一邊去,死死摟着她,不讓她再去人多處哭喊,只怕她再說出什麼不着調的話來。
柔貴妃被她攔着不得自己,只是哆嗦,跟着又慟哭一陣,含恨看着啓祥宮的方向,咬牙切齒道:“章佳流素,我若不死,必會讓你死!”
成嬪顫抖一下,急急低聲道:“柔真,不要亂說話,往來人衆,仔細讓人聽見!”
“我爲何不能說?我的孩子死了,她的孩子卻生了,不是她剋死我的孩子是什麼?你瞧瞧,皇上只顧着她要生孩子,連我們的女兒死了都不管不顧!難道我生的便不是皇上的骨肉!我……”跟着又被成嬪捂住了嘴,便再也說不下去。
成嬪含淚道:“柔真,我求求你,千萬不能在這當兒發作,倘若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來,她要對付你便不必找藉口了!”
柔貴妃抱着她大哭。
啓祥宮內這當兒也是亂成一團,流素躺在牀上待產,痛得將下脣咬出血來,偏生產婆還在那裡叫她用力,她死死拽着身下錦緞,連呼痛都沒了力氣。
岑蘇海跟着趕至,隔着屏風詢問產況,指揮穩婆,惠妃與宜妃相伴在側,不時安慰着她。然而看岑蘇海凝重的面色,這一胎分明有些難產。
流素一句話也聽不進,直至容秀進來,如獲救星地握緊了她的手,眼中蓄淚,全是哀憫之色。
容秀知道她擔心腹中孩子,柔聲道:“不用害怕,他會平安生出來的。”
“你……”流素的聲音微弱得聽不見,容秀俯下耳去,聽她的聲音細若遊絲:“姐姐,我若不行了,你要保住我的孩子……一定……”
“是……”
“不要管別人,哪怕我死,也要保住他……”
容秀眼圈泛紅,卻忍着淚,低聲答:“知道了,有我在,無論如何不會有事。”
外頭聲音嘈雜,瞬間卻靜止下來,聽得齊刷刷見駕的聲音,原來玄燁到了。
“閃開,朕要進去。”
“不行啊皇上,產房污穢之地……”
玄燁心中憂急,喝道:“滾開!”
岑蘇海忙迎出殿去,施禮道:“皇上,微臣會保得大小平安,請皇上安心。”
玄燁聽他這樣說,稍鬆了口氣,道:“怎麼樣了?”
“早已見紅,只是胎位略有不正,產程怕是有些延長,不過這已是第二胎,該是會容易些,皇上不必太擔憂。”
“怎麼聽不見敏貴妃的聲音?”
“敏貴妃心性堅忍,不願呼痛。”岑蘇海跟着又退入殿內。他爲了寬皇帝之心,話是說得好聽些,自己心裡卻是沒有底。
玄燁吸了口氣,負手來回踱了一陣,每一刻都如煎灼一般難耐,卻偏偏聽不見裡面有哭聲傳來。
流素已痛得有些神志昏亂,眼前不知是汗是淚,一片模糊,白茫茫一片之中,她似乎看見了一團光暈,有人向她走來。
“冬郎……冬郎……”她口脣微動,卻發不出聲音,隱約只覺得看見的便是納蘭性德,口角含笑,脈脈相視。
她心裡想着,莫非他是來帶我們走的?那也很好,既保不住這孩子,便都隨他去了算了,強於他在地下寒冷孤單,日復一日守候在奈何橋上。
穩婆好一陣沒見着動靜,都慌亂起來,再看流素的面色,如牙雕般全無血色,除了滿臉溼漉漉的冷汗,再無別的表情,似乎已暈了過去。
“不好了岑御醫,貴妃娘娘……她這會兒全無動靜,這這……”
岑蘇海一顫,險些沒站穩便想衝出屏風去,好容易穩住腳步,喝道:“怎麼回事?”
容秀正掐着流素的人中,焦急地道:“娘娘沒有動靜,但氣息仍在,是怎麼回事?”
“胎兒呢?”
“見着頭了……可是又縮回去了。”穩婆也在哆嗦。
容秀拍打了幾下流素的臉頰,俯耳道:“醒醒,你不能睡着,你的孩子就快出來了,難道你想帶他走麼?別忘了,你說過不要命也要保住他的!”
流素給她一陣搖晃,咳了幾聲,緩過氣來,無力地微睜了眼,卻仍是說不出話來。
容秀緊貼着她,才勉強聽見她喃喃唸了幾個字:“宜……春……迎祥……”容秀不知是什麼意思,又聽不清到底是哪幾個字,皺眉道:“你想說什麼?”
其實流素什麼也沒想說,只是在幻覺中見到一槨棺木,棺蓋上覆着一幅字,正是她曾書的“宜春迎祥”四字。
她知道那是誰的棺槨,迷迷糊糊間便覺得自己邁步想隨着那棺槨而去。
“皇上……胎位不正,敏貴妃體力不支,似乎有些神志不清……”岑蘇海滿頭大汗,出來稟報。
玄燁恨不得當時將他掐死,卻無瑕再理會他,隨手將他往邊上一推,自顧衝進去,羅碩當時想攔,卻險些被他踹了一腳。
宜妃惠妃見他進來,都大驚失色,迎上前道:“皇上,這於禮不合……”
玄燁冷森森瞪她們一眼,兩人同時噤聲,竟再也不敢說一句話。
他隨即搶上前去,查看流素的面色呼吸,伸手去搭脈,只覺得脈搏細弱無力,顯然有些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