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玄燁一直沒有再提陽笑的事。或許並非無事,只是一個前朝侍衛的事,總向她一個後宮嬪妃提,他覺得沒有必要。
至於純禧,也不是寄養在流素名下,沒必要向她交代。
流素等了好些日子,才找了個機會,在他耳邊悄聲問:“皇上,近日純禧一直鬱郁不歡,不知是爲何事?”
他剛激情過後,闔上眼有三分睡意,聽她提起此事,不免睜眼看她一下,懶散一笑:“你這麼關心她。”
“她常來我這裡,看着她這陣子情緒不好,似乎與指婚之事有關,我問了,她也不肯細說。”
“嗯,她說看不上陽笑,拒絕這段婚事。”
“那……就算了罷,他們之間身份懸殊,年齡懸殊,性格……似乎也不是很配。”
玄燁淡淡道:“她以爲朕跟她一樣天真,她每日溜出宮去找陽笑,身爲公主,跟着一個男人滿京城亂跑,這是看不上麼?”
流素一驚,出了一身冷汗。果然,沒有人的行蹤是可以輕易瞞過他的,何況純禧從來就沒有刻意掩飾。
“那她爲什麼拒婚?”
“拒婚的是陽笑,不是她。”
“他有什麼理由看不上公主?純禧年少美貌,身份尊貴,他該上趕着巴結纔是。”
“問題就出在他是個漢人,他不願入旗籍。”
“臣妾覺得不會,他這麼些年一直沒有婚娶,可是也沒有納妾啊,倘若僅僅是不肯入旗,找個漢女收房總不成問題,他多半有別的原因。”
“你不會想說他有隱疾?”
“或者……好男風?”
玄燁默了半晌,冷笑一聲:“朕比你清楚他的爲人。”
流素看他神氣,頓時噤若寒蟬。
“陽笑是個難得的人才,可惜,他是個漢人。”
“皇上,這麼多年,不也這麼過來了,他是漢人滿人有這麼重要嗎?”
“朕本沒有覺得有多重要,但他一直堅持不肯入旗籍,就很重要了,他始終堅持着他漢人的身份,是什麼意思?”
流素髮了好一會呆,道:“倘若臣妾也是個漢女,怎麼辦?”
玄燁斜睨她一眼,不禁好笑:“你分明是鑲黃旗人,你額娘還是愛新覺羅氏的子孫,怎麼可能是漢女。”
“臣妾是說假如,假如臣妾是個漢女,還堅持不肯入旗籍,那皇上是否就不要臣妾了?”
玄燁怔了一下,這種問題他從來也沒想過,八旗女子才能選秀,他又去哪裡認識個漢女?
“假如你是個漢女,爲了嫁給朕,你是否願意放棄你的堅持,入旗籍呢?”他想了很久,居然用這句話來回答流素。
流素被他一句話難住,竟然也不知如何回答,她本來就是個漢人,若不是穿越過來,哪裡來的什麼皇家血統,什麼八旗身份。
她穿越的時候,若是個漢女身份,便不可能入宮,也不可能認識他,更不可能有今日。
她不禁苦笑起來,世上哪來這麼多如果。
初認識他的時候,她心裡心心念念愛的另有他人,別說爲了他入旗籍,就算入宮,都是不情願的。
“所以說,這世上本沒有如果,你用這種問題來問朕,實在奇怪。”
“可臣妾就是想知道答案。”流素幽幽道。滿漢之分若如此重要,甚至超越了他們的感情,那她心裡無論如何也會梗着這個結。
“那你先回答朕的問題。”
流素別過臉去,半晌道:“臣妾喜歡一個人,當願意爲了他做任何不甘願的事。”
“那朕的問題就不存在了,你願意爲朕入旗,那還有什麼可爲難?”半晌不見她答話,扳過她的肩頭,卻見她滿面淚痕,不由一怔。
“皇上究竟肯爲臣妾放棄什麼呢?江山?生命?滿漢之分?”
他皺眉道:“好端端地又哭了,怎麼會問到這種奇怪的問題?”思索了良久,才道:“有些事,沒有真正經歷過,是不能輕易說答案的,朕無法回答,是因爲朕沒有遇着這樣的事。假如真有一天,要朕在江山與你之間二擇其一,朕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見她仍是神情幽幽,他輕嘆了口氣,抱住了她:“朕捨不得你,可是也不想騙你。等有一日朕有了答案,一定會告訴你。”
流素閉上了眼,一任淚水滑落。
玄燁無奈,只得輕聲哄着,好容易令她收了淚,強顏歡笑一下,知道她心中的結始終是解不開,但也無法可想。
這日去太后處請了早安回來,流素意外地見林宣守在殿前廊下,說道皇帝宣召。
流素看看天色,不禁疑心聽錯了,這會兒該是皇帝早朝時間,宣召嬪妃,那是史前未有的事。但看林宣的模樣,也問不出什麼來,她便交代容秀幾句,出了啓祥宮。
外頭未備轎輦,更是奇怪,她止步看着林宣:“你說實話,到底有什麼事?”
“奴才不知,但師傅是這麼說的,讓您現在便去乾清宮。”林宣向來本份,不會矯飾,他說不知道,那便是真的不知道。看他臉色,也是一臉狐疑。
流素不再說話,跟着他往乾清宮去。
奇怪的是,入了乾清宮,竟未見着別人,林宣引了她,卻是往老虎洞走去。
流素並不擔心會有人在乾清宮設下埋伏,況且既是樑九功讓林宣來的,必定不會有什麼意外。
只是這老虎洞是接御路與丹陛的通道,只有三尺來寬的涵洞,歷來只有太監宮女自此經行,各宮主子是絕不可能屈尊降貴打從這裡過的。流素雖不是介意這些的人,可走到涵洞入口,還是止了步。
這時段經行的人極少,裡頭若有什麼,可難以防範。
林宣卻也到此止步,道:“敏主子,奴才在外頭候着。”
流素正狐疑間,見樑九功自涵洞中露出半邊身影,道:“還請敏主子紆尊降貴,借一步聽奴才說幾句話。”
流素想了想,便緩步進去。裡頭光線陰暗,樑九功畢恭畢敬站着,見她便躬身行禮。
“九功,你有什麼天大的事要矯旨讓本宮來此?”
“主子明鑑,奴才請您來,是斗膽求您一件事。”他難得說話如此周全清晰,平日裡讓他多說一個字也是困難。越是如此,流素越發覺得有什麼事不對。
“什麼事?”
樑九功道:“奴才求敏主子,帶陽侍衛出宮。”
“什麼意思?”
樑九功向來缺乏表情的臉上也微露出一絲苦笑來:“今晨皇上令奴才去送一壺御酒給陽侍衛……”
流素遍體生寒,喝道:“什麼御酒,皇上爲什麼要這樣做?”
“敏主子,現在不是細問這個的時候,陽侍衛如今奉旨在南書房候着,奴才會將他設法帶到景運門,而其餘的事,只能看主子的了。他如今,已出不了紫禁城了。”
流素心念一轉也便明白,必定是與拒婚一事有關,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更沒想到玄燁絕情至斯。
她雙手微微顫抖,心中轉了無數念頭,卻想不出一個妥善的法子讓陽笑出紫禁城。這可不是影視劇裡頭,皇帝身邊的寵妃偷塊令牌便能讓人出了紫禁城,她若能做到這一步,當年早偷溜出宮去了。
“沒有時間了,奴才也想不到有誰可以求助,只有娘娘能做到了。”
“可是本宮自己就出不了紫禁城,又如何能弄個大活人出去?”流素額上冒出細密的汗珠,來回走了幾步。
她再思忖片刻,喚了林宣一聲,道:“你去寧壽宮,請純禧公主來,就說讓她出宮,替本宮捎樣物件,本宮就在此等候,你務必設法將她帶來,要以最快的速度……要備轎輦。”
“嗻。”林宣不敢怠慢,隨即便去了。
“如今能出入紫禁城的只有她了,但願她肯幫忙……”如此天大的罪過,卻要純禧來擔當,流素也是無法可想。
“敏主子……”
“你跟本宮說,皇上爲何下此決定?”
“其實以敏主子的睿智,當明白是爲何。”
“本宮不明白!他拒婚,與皇上要致他於死地有何關係?”
樑九功看着她,嘆了口氣。
“你不會以爲本宮真與他有染,皇上懷疑本宮與他有私情吧?”
樑九功搖搖頭:“這事奴才還真不知,倘若與此有關,以奴才的身份也絕不可能探知一二的。但飛鳥盡,良弓藏的道理,娘娘還是懂的。”
“皇上不是這種人!”
“但是陽侍衛拒婚,就是拒絕入旗,始終堅持保持這個漢人身份,他又是皇上身邊親信,知道的實在太多,皇上怎麼可能任他輕易離開?”
“他從來也沒有說過要離開。”
“不能全然放心地爲己所用,留着便是心腹大患,以他的才能,加上他所知的秘密,去了哪裡都是個威脅。或許其中還有別的事,但奴才就無從得知了。”
“你去將陽笑帶來,本宮有話跟他說。”
樑九功遲疑片刻,點了點頭。
不多時,陽笑被他帶到,閃身進來,樑九功在外頭候着。
陽笑見了流素,也自一怔:“這是做什麼?”
“你全然不知?”
陽笑沉默片刻,道:“本來不知,但見了你,便都知道了。”轉身道:“九功,讓我回去。”
樑九功卻攔在洞口道:“此刻你無論如何不能出去,出了乾清宮,不知有多少人接受過阻截你的命令。”
“陽笑一命何足惜,不必牽扯上他人。”
“陽笑!”流素聲音雖不響,卻帶着幾分懾人。她晉爲貴妃這麼久,早已學會在何等場合需要以氣勢壓人,外表雖嬌柔,但這分威儀擺出來,多少令人震懾。
但陽笑畢竟不同於別人,他在皇帝面前也不過如是,何況流素。他只淡淡看她一眼,並不說話。
“今日你一定要聽我的,一會兒九功帶你去景運門,你上純禧的轎輦,離開京城,越遠越好,剩下的事,我會替你善後。”
陽笑冷冷道:“娘娘不知道,這一走,要連累多少人嗎?”
“天大的事有我擔着。”
陽笑凝視她:“皇上雖愛你,但你並不瞭解,男人在政治與女人之間,永遠會選擇前者。”
流素微微一笑:“我早有這覺悟,若我是那種天真爛漫的女子,又如何在宮中活到今日?”
陽笑看了她良久,並不說話。
流素看了樑九功一眼,輕聲道:“進來,我有幾句話跟你說。”
陽笑默然隨她進了涵洞深處,幽暗之處幾乎不見人臉。
“要好好對我姐姐,要讓她幸福。”
“你……”
“爲了她,你一定要活着出去。”
陽笑還是沒有答話,也看不清他臉色,但流素知道,只要提到容秀,他必有動搖。
“你放心,純禧貴爲公主,總不會被處死,況且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