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吩咐廚下熱了下點心拿給胤禛,他皺眉咬了一口。
看他的小眉頭慢慢展開,流素笑道:“還不錯吧?”
“敏妃娘娘的廚子手藝很好。”
“是我自己做的。”流素啞然失笑,在南苑這幾年,她的廚藝長進得很快。沒辦法,冰鑑剛去時連火都不會燒,做出來的東西根本入不了口。
“娘娘你親自下廚嗎?”胤禛也很驚訝。
“胤禛要是喜歡,就在這裡用晚膳,我去給你炒幾個小菜。”
“佟額娘從來不下廚。”
“你佟額娘身份尊貴,我比不上她。”
胤禛在餐桌上很斯文,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雖說皇家規矩是用膳時不能發出聲響,但一個人真要保持吃飯時毫無聲響,那吃頓飯不知得用多久。
可是這四歲的孩子卻做得很標準。
才吃到一半,玄燁到了。
見了胤禛,他也微有些驚訝:“你怎麼會在這裡?”
“兒子見過皇阿瑪,回皇阿瑪的話,是敏妃娘娘叫我過來用膳。”
玄燁微笑着摸摸他的頭:“像個小大人一樣。”
“臣妾也覺得這孩子不像四歲。”
玄燁在旁,胤禛吃得更慢更少了,沒吃幾口便恭敬地擱下銀箸:“皇阿瑪慢用,敏妃娘娘慢用,我吃飽了。”然後就着宮女端來的玉盂漱了口,再洗淨手,極有禮節地告退了。
流素道:“這孩子怎麼瞧着沒有半分童真,難道阿哥們全被嬤嬤□□成這樣了?”
玄燁卻不以爲意,笑道:“皇家的孩子,自然是要多守些禮節。”
“可是太子也這樣寡言少語,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嗎?”
玄燁微怔一下,他雖然很重視皇子公主的教育,卻只流於安排下任務讓他人去完成,自己可很少親身督導皇子,平日裡政務也太過繁忙,除了太子之外,對其餘皇子的關注也未免疏忽。流素這樣一說,才覺得胤禛這孩子的確很少有笑容。
“你多照應他一些,朕對他的關愛是太少了些。”
“可是有佟皇貴妃在,臣妾干涉過多未免逾矩。”可不像小時候,只是抱抱,玩玩,現在大了,牽涉到教導方式問題,她怕出亂子。
“沒關係,只說是朕的意思,表姐身子不大爽利,又要管理六宮事務,也很是繁忙。”
“是。”
早起從慈寧宮請安回來,嬪妃們成羣地說笑着,卻見安嬪和媛貴人、純貴人三人並肩過來,想來也是去請安的,只是這時分已經有些遲了。
乍見安嬪,流素不禁吃了一驚,之前乾清宮迎駕時並沒見到她,說是一直病着,現在照理說是病好些了,可從前那雙流盼生輝的眼波已經黯淡無神,桃花般的臉孔早不復往日潤澤,帶着三分病容,七分憔悴,比姒貴人從前也好不了多少。
各自行了禮,安嬪的目光便落在流素身上,微帶敵意地哼了一聲。
“安嬪姐姐,多年不見了。”
安嬪見她主動招呼自己,便冷笑一聲:“聽說妹妹這些年到南苑靜養生息去了,看來那裡風光景緻不錯,水土也很養人啊,妹妹越發的光彩照人了。”
流素笑着從她身邊走過時,輕輕道:“姐姐卻是玉容憔悴啊,想是被那嬰兒啼哭聲給擾得不得安生,難以入眠吧?”
安嬪臉色大變,狠狠瞪她一眼,旁邊的媛貴人和純貴人也各流露出恐懼之色來。
“聽聞妹妹那張黃花梨雕花架子牀給搬到貞順齋去了,妹妹和良貴人真是素日情深啊,連牀都可以共用一張。”
安嬪大約有些氣急敗壞口不擇言了,連這種話都能說出來。
冰瞳當時臉色就白了,卻咬着下脣隱忍。
流素卻笑得風清雲淡:“姐姐連這種事都打聽到了,可見近來病中也未曾賦閒啊。”
惠妃卻冷笑道:“睡什麼牀都沒關係,不過皇上不去睡的牀,就算用純金打造的也沒有人稀罕。”
安嬪羞惱之下拂袖便走,惠妃又笑着加了句:“先把臉色調整好再去,免得太皇太后跟前不好回話。”
冰瞳扯了扯流素的袖子,委屈的大眼中淚花亂轉,顯然是在求她原諒。
流素拍拍她的手笑道:“我都不介意,你當回事做什麼?牀又不是你要搬過去的。”她心裡清楚得很,玄燁着人將牀搬去貞順齋,倒不是因爲對冰瞳格外寵愛,而是知道流素在這方面有潔癖,倘若知道他在這張牀上臨幸過冰瞳,只怕要把牀拿去劈柴燒了。她連去乾清宮侍寢時,都是睡在東暖閣,而不去他日常就寢的西暖閣。
跟着惠妃讓流素去儲秀宮坐坐,冰瞳便跟在後頭去看胤禩。
八阿哥生下來後養在惠妃名下,對冰瞳來說也算是多少有些安慰,畢竟她從納蘭府出來,惠妃又和納蘭府關係密切,不用擔心會照料不好。
胤禩有雙清亮的大眼睛,活脫脫就是冰瞳的再版,只看這雙眼就覺得這娃兒長大了必定是個禍害無數少女的花樣美男。偏還愛笑,見了流素竟不畏生,伸出雙手口齒不清地叫:“娘娘,抱。”
流素給他逗得笑起來:“你認識我麼,就要我抱,也不怕我把你拐去賣了。”順手就從嬤嬤手中接過來親一口。
冰瞳也過來摸他的小臉,有些心酸地笑。
惠妃笑道:“他和他額娘見得少,大約把你當成他額娘了。”
冰瞳有些黯然,流素見狀將胤禩交到她手裡笑道:“還是你抱,到底和你親一些。”
冰瞳有些喜出望外地抱坐在炕上,逗着他玩。
流素便和惠妃、納蘭珍坐在一邊品茗閒聊。
“妹妹受了不少苦,臉都瘦了一圈。”
“沒事,都還好。”
“我原想替你求情去的,可珍兒不讓,她說貿然求情只會更惹皇上不快,多少人碰了釘子,我又沒有特別的面子。”
“珍姐姐說得對,你們不清楚內中情由,不能輕舉妄動,免受連累。”
納蘭珍道:“可我到現在也沒想明白皇上幽禁你的原因。”她想事情向來複雜,並不認爲這件事像表面那樣單純。
流素輕嘆:“都過去了,也不必追究了。”
冰瞳在旁插了一句:“只可憐抒寧姐……”
“以後不要提她。”
“是。”冰瞳垂下頭去。
“主子,主子……”外頭傳展柏華有事要稟,剛說完就見他慌張地跑進來。
“什麼事這樣大驚小怪,到現在也沒點鎮定功夫。”
展柏華道:“鎮定不起來了,王嬤嬤和謝嬤嬤說四阿哥好一陣沒見了,原想去稟了佟皇貴妃,結果聽說她身子不適正躺着,不敢去打擾,便直接來稟主子……”
流素立即坐直了身子:“四阿哥能上哪去?”
展柏華有些遲疑地遊目四顧。
“直說。”
“說之前太子去找他練習弓箭,不讓嬤嬤們跟着,可去了好久沒回來。”
流素皺眉,太子早夠年齡入學了,照理這時分是該和弓箭師傅們習練騎射的,如果說帶胤禛去靶場旁觀學習也不算什麼大事,但王謝二人這樣緊張,想必另有原因。她便辭了惠妃等三人,匆匆跟展柏華去了。
出了宮門看見兩個嬤嬤有些焦急地候着,王氏先道:“敏主子是不知道,太子向來最愛欺負四阿哥,有時說帶他去入學旁聽,結果和大阿哥、三阿哥他們幾個總是譏笑四阿哥出身低微,是宮女生的賤種……”她說話的聲音很低,左顧右盼的。
流素便不悅道:“這些話都沒有人跟皇上說嗎?”
“皇上偏愛太子,說了是沒有用的,況且佟皇貴妃吩咐過不許跟皇上提起。”
“那皇貴妃聽了怎麼說?”
“皇貴妃把太子叫過去訓斥了兩回,結果太子更是惱怒,認定四阿哥告狀,叫上他的幾個伴讀,悄悄把四阿哥打了一頓……這事還是奴才們洗澡時發現他身上的青紫才知道的,問他時死活不說,更不讓稟上去。”
“胡鬧,這樣大的事你們都敢隱瞞!”
“奴才們哪敢,生怕太子再行報復,便去悄悄告訴了德妃娘娘,她竟也說不要在皇上面前提此事,又說他是太子,長幼有序,尊卑有別,叫四阿哥多忍讓。”
怪不得胤禛看着就格外敏感警惕,對人充滿戒備心。
小孩子之間的打鬧說小可小,說大可大,誰知道這回太子能把胤禛拐到哪兒去?怪不得兩個嬤嬤一會子不見他回來便焦急起來。
流素想了想道:“叫上人分頭去找,六宮中是不可能有的,只有去御花園和北五所,不要驚動旁人。”又問謝氏:“太子平日就這樣囂張嗎?”
謝氏略一遲疑:“在皇上跟前是守禮的,兄友弟恭,因皇上對他督導很是嚴厲。”
“那也就是揹着皇上囂張跋扈了?他的嬤嬤和師傅都怎麼教導他?”
謝氏苦笑:“他自出生就是太子,都當他是未來的皇上,您說敢怎麼教導?他一發脾氣,個個都怕了。”
“不對,孩子的稟性脾氣是從不懂事開始養成的,如果一開始就有人耐心教他是非對錯,他哪能到今日地步?他怎麼知道在皇上跟前要收斂?還不是有人教的?”
謝氏見左右無人,悄悄湊到她耳邊道:“榮妃娘娘復寵那陣子常去乾清宮,藉口思念她夭折的幾個兒子,又說她和仁孝皇后親如姐妹,有時會照應太子……”
榮妃之前也和太子走得很近,不過誰也沒去留意這個,都覺得巴結一個小孩子未免還太早了些,何況還有些顧忌,不敢太過親近。
“這又怎麼了?”
“好像打那以後,太子的脾氣就越來越大,具體還是要問德妃娘娘,她往乾清宮去的也多些,可能知道的清楚些。”
流素思索着,難道榮妃和德妃抱着一樣的心思,是想要將太子拉下馬?教壞一個孩子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分對錯地寵他,只要讓他覺得自己是太子,是皇帝以外的天下第一人,平素對他千依百順,驕妄之心自然日益滋長。
榮妃和德妃都有兒子,只要太子不是太子,那她們的兒子就有對等的機會……這麼好的事,惠妃居然沒有插上一手,她的兒子雖非嫡子,卻是長子,難道她沒動過這念頭?
流素隨即想到王氏說太子常和大阿哥、三阿哥一起譏笑四阿哥,不由心中一動,胤禔十一歲了,比幾個小阿哥都更懂事,如果惠妃暗中授意他攛掇太子做這些欺上瞞下、手足不和的事,那更是防不勝防……要知道小孩子就算犯了再大的錯,做父母的也很難狠得下心重罰,豈不比惠妃親自去做這些事要強?
當然,這些主意惠妃是想不出來的,要是有,也是納蘭珍的主意。
納蘭珍的次子胤禶先天不足,週歲便夭折了,如今她所有的心力都放在胤禔身上,想扶持其上位不足爲奇。
皇儲之爭向來和後宮爭寵一樣,血腥陰暗,全無人情可言。
“佟皇貴妃和德妃既然說不必告訴皇上,你們也暫先不要上報,先等本宮去找找再說。”
謝氏應道:“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