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鑑和容秀正在侍浴,玄燁聽說這大半夜的還要沐浴,不覺詫異,便親自步入盥洗室內。
“奴才參見皇上,您可算來了。”
“怎麼這會子沐浴?”
冰鑑輕嘆一聲,容秀答:“這兩日都是如此,皇上不在,主子連夜噩夢,無法安睡,總是滿身的汗。”
她向來剛強,於生死泯然不畏,若非心有牽掛,又豈會屈服於死神?思念及此,他心中加倍的劇痛,繞過屏風走進去,見流素只穿着貼身褻衣呆坐在浴桶邊上,室內香霧裊繞,依稀有往日旖旎曖昧光景,唯不聞美人笑語,令人黯然魂銷。
“小素兒。”
流素聞聲震動,“啊”地一聲如夢如醒,慌亂地伸手整理鬢髮。
玄燁快步過去拿了搭在椅上的錦氈裹住她,問道:“大半夜的怎麼坐在這裡出神?你這是洗還是沒洗,也不怕冷。外頭那兩個奴才怎麼伺候的,朕非得重懲不可。”
“皇上息怒,是臣妾趕她們出去的。”流素遲疑了片刻,有些恍惚地道:“臣妾……不記得有沒有洗浴了,只是想着皇上有兩天沒來了,心神不寧的……”
“才兩天你就成這樣了?”方斥了一句,見她憔悴恍神的模樣卻又覺語氣太重,不由得心疼,彷彿她悽楚的眼神是最柔軟的刀,在他心上劃過。
他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只能擁着她柔聲低語:“回去睡罷。”
流素順從地點點頭:“皇上不必擔心,臣妾已經很久沒有畏寒了。”從她中了奇毒,只一日勝似一日的燥熱,哪怕天寒地凍也不覺得有多冷。
容秀和冰鑑見玄燁擁着流素出來,剛剛還黯淡無光的臉上立時光暈流轉,眼神明亮,都不由一怔。從何時起,皇帝對她的影響力已如此之大了?
流素拿着那串菩提子把玩着,聽說是英華殿外的,已是一怔,又聽是太皇太后給的,心中一凜,問:“太皇太后特意賞賜的?”
玄燁便告訴她今日在英華殿祈福的事。
她聽他居然放棄陪太皇太后祈福從英華殿過來,不安感加深,輕蹙秀眉道:“太皇太后這下該惱了臣妾了。”
“怎麼會,若是着惱便不會賜菩提子給你,英華殿外的菩提子可是極難得的。”
流素想了想,左右自己也已這樣,哪還用在乎什麼他人的喜惡,太皇太后大約也是因了這個纔不與自己計較的吧。她展眉淺淺一笑,輕倚着玄燁,低聲道:“明兒臣妾去謝過太皇太后。不過這菩提子再靈對臣妾也是無用了,不如轉贈給柔貴妃,祈禱胤礻我早日康復吧。”
“胤礻我其實好多了,你不用費心了,自己都這樣了,還只想着別人。”
“臣妾早已無所求了,只盼有生之日能天天見着皇上,就已夠了。”
玄燁聽她說得悽酸,不覺摟緊了她的身子:“朕不會讓你離開,朕相信這世上是有奇蹟的。”
流素想起自己無端地來到清朝,無端地認識這兩個令她愛恨交織的男人……這些本就已經是奇蹟了。她更沒有想到身爲帝王的玄燁竟然可以這樣愛她,甚至可以令她早如灰燼的心漸漸活過來,不由得泛起一絲淺淺笑意,輕聲道:“是啊,你就是我的奇蹟,玄燁,玄燁……”
她眼神朦朧如霧,水波瀲灩,低喃的語聲如夢如幻,一時間他不由也有些癡了,兩人都有些恍惚,都只沉浸在各自編織的夢境之中。
眼見着又是除夕將至,宮裡照例忙碌着披紅掛綵,彷彿人人臉上也都盈着喜氣,唯有啓祥宮門可羅雀,一派冷清。連平素常來的也都須各忙着自己宮中的事,備着過年事務了。
流素這幾日睡得不好,玄燁雖日日來看望她,但時近年關,朝政事務也是繁忙,他有時看過她仍要趕回乾清宮去處理事務,她夜間獨眠,難以入睡,即便有時候昏昏沉沉無力入睡了,轉眼也便從噩夢中驚醒,滿身冷汗,周身虛脫。
除夕這日,她早早地讓羅碩和展柏華將屋子裡一張黃花梨盤螭搖椅搬到院中,蜷在椅中癡癡看着九九消寒圖,任憑下頭的宮女太監們張羅着張燈結綵,卻只覺得置身於空谷荒山,周遭一片死寂。
“今兒除夕,他要忙着家宴,不會來了。”她自個輕聲嘀咕了一句,聲音微弱得連近身守候的冰鑑也沒聽見。
除夕夜皇帝要在乾清宮守歲的,不能來後宮留宿。家宴那般熱鬧的場景,別說她體力不支坐不了多久,即便是去了,也不過是令衆嬪妃煞風景而已。
但下晚時分,玄燁竟不期而至。看他行色匆匆,料想也是百忙中擠出時間過來的。
剛到宮門口,便見着流素蜷在椅中,雙瞼合着,眉秀睫長,臉色淡白透明,靜靜地竟是睡着了。這些日子以來,她益發地消瘦清減,孤伶伶的身軀蜷成小小一團,看着甚是伶仃。
紅蔻當值守着宮門,冰鑑則一直貼身站着伺候,說是伺候,其實只是神色悽惶地看着流素,不時替她掖一下薄衾。
兩人見了玄燁,慌忙跪下請安,卻見他擡手搖搖,示意她們不要出聲,兩人只得靜默無聲地退到一邊。
玄燁走到搖椅邊站了好一會,才低聲問:“天這麼冷,怎麼在院子裡躺着?”
“回皇上,主子大清早就站在宮門口,說要候着皇上,可是站了一會子就乏力,只得讓小展子他們擡了這搖椅出來躺着,不覺便睡着了。”
冰鑑頓了頓,眼神黯淡,又低聲道:“這幾日皇上沒有留宿,主子她……她這幾宿也總是不能入睡,哪怕是熬不過昏昏沉沉睡去,轉眼便會驚夢,醒了就問皇上哪去了……今兒躺了好久,不知不覺便睡沉了,居然好一陣沒醒來。”
玄燁點點頭:“你們下去,別吵着她。”他自己卻立在搖椅邊上,端詳着流素的睡顏,只見她臉上華光不再,下頜尖尖,肌膚雖仍瑩白,卻失了往日潤澤,頰邊有點淺淺疤痕,應是今日才新凝的血痂。他想着冰鑑的話,心頭悽酸,難以自已,擡手用指腹輕撫那道疤,知道她若是發現了必定又要難過,好在屋裡鏡子全砸了,旁人也不敢告訴她,她自己多半不知。
流素似是感應了什麼,眉尖微一蹙,然後便朦朧醒轉,睫毛忽閃了幾下纔看清眼前人,驀然坐起,摟着他的腰,將臉埋在他懷裡低聲嗚咽:“我以爲你不會來了……”既沒請安,也沒叫皇上,低咽的語調百轉千回,卻更惹人堪憐。
“朕來帶你去除夕家宴。”玄燁摟着她,輕聲道。
流素一呆,擡起淚眼,輕聲道:“是啊,今兒除夕……皇上不去家宴,爲何來了這裡?”再看看已是日暮時分,低喃道:“這會兒衆嬪妃該都要聚集乾清宮了,皇上卻來這裡,這樣不好。”
玄燁微微一笑:“沒事,不是還沒開始麼,朕扶你起來。”
流素搖頭:“臣妾不去,如今這模樣,讓人瞧見了成什麼,況且也沒有力氣久坐了。”
“你去小坐一會兒,到個場湊個熱鬧,也算是出去透透氣。坐一會兒累了便去東暖閣歇着候朕。朕知道你不喜歡那些場合,可你已經久未出宮,未免也悶得慌,只去看看也好。”
流素聽他如此溫言軟語地哄着自己,知道他來接自己不過是爲了能和自己一同守歲,雖然如今這光景不情願去家宴那種場合,心卻是軟了,輕輕嘆了口氣:“皇上你怎麼還是這麼膩人,萬一臣妾哪天不在了……”卻被玄炫伸掌掩口,只能幽幽看着他。
半晌才伸手輕輕撥開他的手掌,低聲道:“容臣妾更衣梳妝。”
“不必了,這樣挺好的,縱然你素面朝天,也是最美的,何況你一慣不愛華服脂粉,何須爲了別人逆了自己的本性。”
流素慘淡一笑:“皇上何必安慰臣妾,若是從前說這話倒也罷了,如今的流素,容顏不再,就算不照鏡子也知道,這副模樣怎生能見人?”
她慢慢撐着扶手想要起身,卻被玄燁攔腰橫抱起來,往殿內走去。
殿內所有鏡子被砸得光光的,哪怕是梳妝檯上亦不例外,流素看着空蕩蕩的鏡框,失神片刻,開了脂粉盒子,輕聲道:“展顏呢?讓她給本宮妝扮一下。”
容秀應聲而至,趨近前取了粉撲細細在她臉上撲勻,刻意蓋去了那道血痂的痕跡,染了些胭脂膏子,又替她選了一套胭脂紅緙絲寒蘭旗裝,一串南紅瑪瑙珠子,綰了發,簪了枝點翠和闐玉步搖,一枝碧璽芙蓉釵,端詳一陣道:“主子這模樣依然是華容婀娜,姿容殊勝。”
玄燁笑道:“看你身邊的人都跟你學會附庸風雅了,說話居然也這麼掉文。”
流素明知他們都只是想說些好聽的,也不加多言,只勉強微笑一下,輕聲道:“走吧。”扶着妝臺正要起身,卻覺得身子一輕,又被玄燁橫抱起來。她微一蹙眉:“臣妾還能走幾步,不必如此。”
“難道朕還抱不動你?”
流素低聲道:“臣妾擔心出了宮門會被人瞧見,成何體統。”這段日子她極少見人,冰瞳等來探望的也盡撿好聽的話說,可她如此剔透的人,想也知道後宮的嬪妃泰半都將她恨上了,病骨支離還要霸着皇帝,將六宮嬪妃盡打入冷宮,真是前所未有之事。
玄燁淡淡一笑:“這會子都去乾清宮了,便有人看見又如何,朕要寵你,誰敢多言?”
流素輕嘆了口氣,伸臂摟住他的頸項,將臉附在他胸前輕聲道:“皇上還是和當年一樣,總說臣妾恣情任性,其實你自己不也是?”
玄燁低頭笑道:“爲你任性一回又何妨?人生若時刻規範禮矩俱全,未免無趣。”徑自邁步向啓祥宮外走去,宮內上下都伏地叩送,免不了偷眼看着,心裡暗自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