鈕鈷祿府中,阿靈阿看着仵作開棺驗屍取出之物發怔。
他最初同意辛芷驗屍的提議,其實並不是爲了徹查官氏的死因。
那女人,死便死了,管她爲什麼死的,都不重要。可辛芷的點撥,卻令他想起了溫僖貴妃的死。
雖然妹妹沒有說,官氏也沒有說,但阿靈阿何等人物,早便猜到了她們之間有什麼勾當。
官氏的死因可疑,豈不是說明溫僖貴妃的死因也有可疑?
他請了最有名的仵作,花了十倍的銀子作封口費,才解剖了官氏的屍體,查到她胃內的不明粉末。
官氏下葬已有幾日,屍首已開始腐爛,可她胃內這些粉末,聚在一起時晶光微閃,顯然不是正常食物。那仵作若不是收了那麼多錢,也不會驗得那麼仔細,更不會將這些粉末再三淘洗出來,才聚了這麼一點。
阿靈阿也不知道是什麼物事,但他至少知道官氏不是死於急病。
官氏的死可以不理會,溫僖貴妃的死豈能就此善罷干休?他的眉頭越擰越緊,決定進宮面聖。
乾清宮正殿內,光線陰暗昏昧,雕樑畫棟的宮殿之中,倘若沒有了燈火,哪怕是青天白日也難有多少陽光照進去,何況這已是下晚時分。
冰瞳進殿時,腳步頓了一下,生出疑惑之心。
皇帝已有多久沒有宣召她了,今日忽然宣她,而且殿內如此寂冷黑暗,看着令人心生異樣之念。
“皇上……”她極目四顧,好容易纔在花梨木雕花圍欄榻上看清他的身影,斜倚在一角,靜靜不語,唯一雙眼光芒湛然,帶着沉暗不明的意味。
“臣妾見過皇上。”冰瞳屈膝良久,不聞聲息,忍不住擡眼看了一下。
這會兒她已漸漸適應殿內昏暗光線,能清晰看見他臉上輪廓,目光再往上移,對上他的目光,只覺得他眼中蘊着無限悲涼,是她從未見過的。
“皇上宣臣妾來此所爲何事?”這會兒她已經能斷定,絕不是宣她來侍寢了。
玄燁終於看着她,語音也有幾分悲涼:“朕想聽你聊聊皇貴妃的舊事,在納蘭府中的。”
冰瞳滯了一下,只覺得背心一陣涼意緩緩而下,遲疑道:“皇貴妃娘娘九歲入納蘭府……”
“說她和納蘭性德之間的事。”
冰瞳周身冰涼,雙腿一軟,便跪伏在地,顫聲道:“皇……皇上……”
“別人可以推說不知,難道你也能說你全然不知?”
她看不見他的臉,只聽聲音便覺得寒冷徹骨,不由得魂飛魄散,不敢作答。
“你都敢跟紹貞說什麼表兄妹也可以情定終生,怎麼就不敢跟朕說他們之間的事?”
“皇上……皇上……臣妾……”冰瞳語無倫次,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說,朕想聽。”
他的聲音帶着不可相抗之意,冰瞳不敢不答,只能硬着頭皮,顫聲開始說起他們之間的舊事。
“他們……他住在淥水園,皇貴妃在曉萃軒……”
“皇貴妃入宮前不是住陵霜園嗎?”
“不不……不是,選秀之後,爲避嫌疑才遷……往小紅樓的。之前他們的院落……只有一牆之隔……”
他寂然片刻,冷笑道:“好,好啊,兩朵隔牆花,早晚成連理……”但似乎覺得這話對着冰瞳說並不合適,他驀然住了口。只是語調中的顫音是怎麼也掩飾不了的,將他心底的顫抖都泄漏了出來。
冰瞳聽他話音,便知再隱瞞也是徒勞,索性一閉眼,將他們當年怎樣眉目傳情,怎樣私下相會的戀情全都和盤托出。
“……不過,他倆之前只是兄妹相待,真正流露出痕跡的時候,應是在去江南歸來後。”
“南巡之後?”
冰瞳點點頭。她覺得那時候流素正處於少女懵懂之齡,納蘭性德也正是知慕少艾的年齡,兩人朝夕相對,情思漸萌,是理所當然之事。她並不知道流素的心理年齡早已不是十二歲,但初戀懷春,敏感害羞,這種心態卻是差不多的。
當年他們時常私會,雖然親熱行跡總是儘量避人耳目,但天長日久,怎可能瞞得住冰瞳。連繾綣情深時偷偷擁吻也曾被她無意中窺見過,只是從未對人言而已。
“有一年中秋,他從皇……貴妃屋裡出來,神情有異,臣妾與冰鑑進去時,見……見她已熟睡,替她整理衾被時發現她衣襟散亂……”
玄燁怒喝道:“閉嘴,誰讓你說這個了?!”他雖竭力維持鎮定,但扶着炕案的手一直禁不住在顫抖,連聲音都是暗啞凝澀的。
冰瞳瞬間失聲,心寒膽戰,一個字也說不下去。
他閉上雙目,兩行清淚潸然滑落,心痛難言。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他的聲音,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繼續說。”
冰瞳纔敢繼續說下去:“……她聽到入宮的消息那天,昏倒在他懷裡。後來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直到……納蘭明珠讓……讓納……讓他去勸解。他陪了她一夜,兩人就在院子裡坐到天明……後來,納蘭揆敘帶她出去,撞見了納蘭性德和沈御蟬相會,皇貴妃傷心欲絕……”
“沈御蟬就是他後來納的妾?”
“嗯。”冰瞳想了想,她到現在也不明白,納蘭性德爲何會突然變心。“或許正因他突然變心,她當晚就被一個女子帶離了納蘭府……”
“什麼女子?”
“不知道,似乎很有幾分功夫,府中家僕都沒追上。”
“章佳容秀?”
冰瞳不知道章佳容秀是誰,一臉茫然之色。
“繼續說。”
“人人都以爲她不願入宮才逃出納蘭府去,都在憂心秀女失蹤會帶來災難,可是後來中秋之前,她又回來了。”
“她不甘心入宮,卻又回去……她怕朕會降罪於納蘭府?”
冰瞳不敢作答。
“後來呢?她就入宮了?”
“嗯。”
“他們之間……就此結束了?”顯然他並不相信。
冰瞳遲疑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其實……其實仁孝皇后喪禮上……他們還見過……他扮作喇嘛,隨行入宮……”
“他好大膽子!”
冰瞳咬了咬下脣,心想不管玄燁再怎麼震怒,總不能將納蘭性德起於地底質問,便繼續道:“皇貴妃不願承寵,那些年一直……避着皇上,每回見皇上去承乾宮,總是急急躲在偏殿裡……”
“不是因爲仁孝皇后收了她的牌子,她才見不着朕麼?”
“是的,可皇上也常去承乾宮見孝懿皇后,即便無心,也總會撞見……若不是她小心翼翼避着,皇上怎會從未見到?”
“那後來爲什麼她又自己去絳雪軒,刻意候着朕?”
“因爲……因爲宮外傳來消息,說納蘭……他娶妻納妾,還與妾侍雯月生了個兒子……皇貴妃萬念俱灰,吐血大病,從那以後……她是徹底死了心……說她要承寵……”
“徹底死了心?她是想自暴自棄,以此來報復他吧?”他聽到她居然爲了別的男人吐血而病,胸中痛怒成狂,指上用力,恨不得將掌下的案几捏成碎屑。
冰瞳低頭不語,心想這有什麼區別,總之她後來便成了皇帝的寵妃,和納蘭性德之間再無交集。
他調勻氣息,緩緩道:“他們從此便斷了聯繫?”
冰瞳點點頭,有幾分不解,她人在深宮,他卻在宮外,一個出不得,一個入不得,難道還能有什麼聯繫?就算乾清宮外偶有相逢,也不過相對無語而已,若是眼神臉色都掩飾不住,還不早被皇帝發現了?但隨即想起,皇帝今日問話,分明早知此事,只怕那兩人掩飾得當真不怎麼好。
可是皇帝居然能忍這麼多年……
“皇上……早知他們之間有……爲何又要來問臣妾?”
他沒有說話,神色慘淡,寂然不語。
冰瞳略微擡頭,偷眼望他,見他的神情已明瞭幾分,心中不禁顫了一下。原來他竟然這麼愛皇貴妃,哪怕明知她心裡多年來一直有別人,還是強忍不發,硬生生掩飾住自己所有的情緒,對她的往事佯作不知。
“下去!”
“是。”
“從今日起,你所有記得的這些事,都要忘記。若再有第三人得知……”他目光森然地看着她。
冰瞳寒意大作,應聲道:“臣妾明白!”
告退出了乾清宮,冰瞳方覺得周身衣衫盡溼,彷彿從閻王殿裡轉了一圈回來,魂不守舍地回了承乾宮。
清文見她神色不對,上前奉茶伺候,問道:“小主這是怎麼了?”
冰瞳一氣喝光一盞茶,纔將宣召的情形說了一下,倒是並沒有細說流素的往事,但清文到底也明白了。
“我總覺得今日在鬼門關轉了好幾回了,也不知那些話該不該說……”
“自然是該說,皇上讓你說,爲何不說?”
“不是啊,若他日皇貴妃知曉是我說的……”
“皇貴妃沒有機會知曉了,就算知曉,也沒有機會拿你怎樣了。”
冰瞳驚疑不定地看着她:“爲何?”
清文微微一笑:“皇上知道這事,應該非一兩日了吧?”
“看今日情形,恐怕早便知道了。”冰瞳蹙起眉來。
“他們之間始終隔着這層紙,才能維持琴瑟和諧,之前皇上雖然明知她這段過往,卻選擇了隱瞞,可見他不想捅破這層紙。如今皇上既然問你話,便說明他已經忍不下去了,只要他們之間這層紙不存在,他們的關係也便不能維持下去了,那小主認爲皇貴妃的下場會怎樣?”
冰瞳呆呆想了片刻,打了個寒噤:“他……不會殺了她吧?”
清文搖搖頭:“聽小主所言,他不會如此絕情,但也好不了多少了。”
“那我豈不是害了她?”
清文笑道:“小主杞人憂天,皇上又不是今日才從你這兒得知這檔子事的!他心裡對她如何宣判,早已有定數,要宣你去問話,只不過更落實舊事而已。”
冰瞳蹙眉嘆氣:“我要不要去給皇貴妃提個醒兒……”
清文皺起眉來:“小主不是傻了吧,你告訴她這事,讓她做什麼?難道還能防範什麼不成?況且你還希望她有翻身之日麼?”
“我可沒想要害她啊……”
清文冷眼看她,也不知她是真的如此忠於舊主,還是人前作戲,皇貴妃的那些舊事,她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告訴了皇帝,還說出這等話來。
“小主,你可別忘了,將來八阿哥要是有爭儲之日,十三阿哥可也是個勁敵,若是皇貴妃始終如今日這般獨寵後宮,你還有什麼指望?”
冰瞳倒吸了口涼氣,怔怔看着她不語。
“子憑母貴,論出身,除了太子,已經沒有人比十三阿哥更尊貴了。萬一要是皇貴妃被冊爲後……”
冰瞳心緒煩亂,搖頭道:“已經不可能了。”
清文笑道:“自然不可能了,所以才說小主今日做得很好。你所做的一切,可都是爲了八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