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進了內室,一眼見到那堆疊整齊的騎射裝,不由莞爾:“你還真想跟朕去狩獵。”
流素聽他語氣,不禁有些狼狽,扭身微嗔道:“皇上瞧不起臣妾麼,既帶了臣妾來南苑行獵,難道不許臣妾隨獵?”
玄燁笑道:“我大清朝嬪妃從無不許狩獵的規定,滿洲女兒有許多自幼便習練騎射,奕婷便是個中高手,又怎會不許你隨獵?”
“是啊,榮嬪姐姐是騎射高手,皇上每次行獵都帶着她,可臣妾與槐序都不諳此道,皇上難道便要扔了咱們倆在行宮中發悶麼?”
玄燁笑:“董欣更不會,漢軍旗的女孩兒自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連馬都不曾騎過,朕不也帶她來了?因她常年情緒不佳,帶她出來散散心,四下走走而已,她便喜歡垂釣,你去試試也好。”
“臣妾試過了,好生無趣,臣妾討厭拿着根竹竿在那裡做姜太公。”
玄燁大笑:“姜尚是直鉤釣魚,難道你也用直鉤?對了,你不會釣魚,沒準連餌料都不知道放!”
流素眼波一轉,笑意盈盈:“臣妾也用直鉤,且不放餌料,魚沒釣着,卻釣着了金龍,皇上說臣妾會不會釣魚?”
玄燁見她嫵媚瀲灩,笑語嬌柔,不由摟住了纖腰往懷中一帶,笑道:“沒錯,你纔是箇中高手,姜尚釣着文王,你卻釣着了朕。”
“可見不會垂釣的人亦有意外收穫,臣妾去狩獵或許也能有驚喜。”
“你就是愛頑鬧,其實你不說朕也會帶你去狩獵的,昨兒夜裡正是遣人來叫你備下騎裝的,不想你早和朕想到一塊去了。”頓一下又笑:“昨夜柔真那邊動靜很大,你和槐序都未出來看看,想是下棋下得入神。”
流素道:“臣妾的確不曾注意,臣妾棋藝既差,再不傾力以搏,早就被槐序殺得片甲不留。皇上沒找着臣妾,難道是有見疑之心?”
“戧害嬪妃這等大事,無論是誰有異樣行蹤都要循例查問的,你可生氣了麼?”玄燁溫存地拿下頦蹭了蹭她的鬢髮,柔聲道:“朕知道你心裡不痛快,趕着先來安慰你再去看柔真,你還不滿意麼?”
流素瞥他一眼,仍微嘟着紅脣半是嬌嗔地道:“柔真妹妹中毒,皇上自是該關心的,臣妾怎麼敢多言。”她如今心裡亂得很,哪有閒心去生氣。
玄燁便笑:“那跟朕一起去看柔真。”
“她見了臣妾會不高興。”
玄燁握着她的手:“朕只管你高興不高興。”
話說到這樣,流素再不給他臺階下,就真是視天威於無物了,她還沒恃寵生驕到這等地步,於是嫣然道:“臣妾也擔心柔真妹妹。”
在柔嬪那裡見着了榮嬪和宜嬪,流素趁着衆人噓長問短,和宜嬪互使個眼色,便了然無語。
柔嬪當時就上吐下瀉,吸收進去的殘餘毒量應當不多,這會子又吃下藥,好了許多,面色雖一時未改觀,至少不再吐了。
隨後聽樑九功稟報說已查找到抒寧形容的那名女子,穿了廚娘服飾淹死在長泊園一個小湖泊之中,追查下去證實各王公近臣並未攜帶這樣形貌的家眷婢女,此人是如何混入南苑的便成了關鍵。
“繼續去查。”
流素仔細觀察,柔嬪在聽聞這些的時候一臉茫然,惶惑不解地問玄燁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看來玄燁從糕點中有毒到追查此事都全未告知她。聽她相詢,玄燁微笑道:“只是疑心有人在你飲食中下毒,你如今身子不適,不要問太多了,朕自會解決。”
柔嬪笑得純真:“嗯,臣妾都聽皇上的,臣妾知道無論發生了什麼事,皇上都一定會保護臣妾。”臉上是全心全意的信任依賴,眼中的戀慕之色流素並不陌生,也曾在宜嬪眼中看到,但宜嬪並不像柔嬪這樣無限信任的模樣,而是在笑容之下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流素看着心裡升出一絲微妙的感覺,柔真這樣年紀的女孩子論理是不會作戲,可倘若她在作戲,那便真是個中高手,知道怎樣才能越來越牢地抓住一個男人的心。
信任、依戀、仰慕,是一個女子對男子所能做出最佳的情感反饋,縱然玄燁身爲帝王,亦不會少了男人那份虛榮之心,看着這樣妙齡如花的少女,用這樣楚楚動人的眼神笑容看着自己,絕不可能毫無所動。
柔真若不是太純真無邪,就是心機過於深沉,宜嬪那樣招人憐的剔透人兒,可比她這樣的還是遜了一籌。
“槐序,真是要謝謝你。”
宜嬪慢慢撫着琴絃,微笑道:“昨夜我睡得很晚,熄了燈站在窗前靜靜聽着西偏殿的動靜,知道皇上在陪她,心裡就想,這宮中呀,永遠都是新人送舊人,你瞧,來了個柔真,皇上又該偏着她了……”
流素一怔,看着她眼尾慢慢沁出一滴瑩然,笑容那樣悽婉動人,不由心裡一窒。
宜嬪纖指輕挑慢勾,繼續幽幽笑道:“後來我就看見你慌慌張張回來了,不知道你有什麼事,但我知道你不會害人,所以隨意說了句話幫你一下而已,算不得什麼。”
原來是這樣。流素聽她說自己不會害人,沒來由地心裡一悸,勉強笑道:“總之還是要謝你。”
“沒什麼。”
“你不問我昨夜怎麼那麼晚回來?”
宜嬪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願意說的你早說了,不願意的何必去刺探。想要在宮中活下去,本就舉步多艱,縱有些什麼不足爲人道的事,又何須苛責?”
流素一凜,宜嬪並不是那樣天真單純的少女,能說這話,可見她已會揣度防範他人心思。想了想,她試着問:“你覺得柔真中毒,會是什麼人下的手?”
“是我們想不到的人。”
“想不到?”
宜嬪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南苑中隨獵的嬪妃只有我們六人,除去你我和景霜,只剩榮嬪、端嬪、柔嬪。”
她竟連柔嬪也算了進去,她也猜測過柔嬪是不是在玩這種下毒暗害自己的把戲。
“端嬪是個不問事的,這許多年不見她有任何爭寵的舉止,榮嬪雖然看着驕妄,卻是個知深淺的,若她們倆都不會做,那豈不就是咱們想不到的人?”
“你是說柔嬪自己……”
宜嬪道:“焉知她不會做這種事?你覺得本宮這曲彈得如何?”
她突然轉了話題說到琴曲上來,流素一怔,才凝聚精神去聽她指間曲調,是曲《莊周夢蝶》,端的是物我兩忘之境,行雲流水般一氣呵成。
“不知周之夢爲蝴蝶與?蝴蝶之夢爲周與?”流素嘆了一聲,“如此算計,到底是我們在擺佈命運,還是命運在擺佈我們?”
是夜柔嬪已穩定,玄燁便宿在正殿,宣了流素侍寢,睡到半夜纔有侍衛回稟,說引那來歷不明的女子進宮的是南苑中原住的一名海戶及兩名南苑行宮侍衛,一共三人。當時是以送宮嬪們所需的胭脂香粉爲名混進來的,然而雖查到了人,卻問不出所以然,那三人皆死於大力金剛指下。
玄燁斜倚牀背坐着,聽了侍衛在外屋稟報,臉色並無太大變化,只說了句:“行宮防守如此鬆懈,將侍衛隊長革職查辦,暫由副隊長頂替。”
“是。”
“那大力金剛指是什麼功夫?”
“陽侍衛說是死於大力金剛指,這門功夫沒有聽說過,可能是脫胎於少林一指禪。”
流素沒有吱聲,她倒是聽說過這功夫,始於自然門,但自然門創始人是杜心五的師傅徐矮師,那可是晚清的事了,這才清初,竟然早有了這門功夫,想必所學的人也是一支單傳,知道的人才極少。
“退下去。”
會大力金剛指的必定是寧鳳倫無疑,陽笑說過他會這門功夫。引人入南苑的既然被寧鳳倫滅了口,那少女自然也是被他滅了口,想不到他行動如此迅速,下手如此狠辣,流素心驚之餘,方覺自己能活下來真是僥倖,那天對着他說的那幾句話,當真是打動了他,纔沒有將自己活埋了。這樣看來,當初放寧鳳倫一條生路,還真是福禍難辨。
玄燁轉頭見流素怔忡出神,臉色有些不好,撫一下她的臉頰道:“害怕了?”
流素回過神微笑一下:“皇上在臣妾身邊,臣妾有什麼好怕的。”
玄燁便一笑,順手攬過她的肩頭,在她臉上親了一下:“朕慶幸中毒的不是你,否則不知該怎樣擔憂。”
流素聽他說得並無作僞之意,心中一柔,將臉靠過去倚在他胸前,輕聲道:“柔真戀慕皇上,皇上難道無半分感動?”
“她怎可與你相提並論?”玄燁不以爲然地嗤了一聲,“不要提她。”
表面上看,玄燁似乎對柔嬪頗爲寵愛,但聽着他的語氣,流素便漸漸揣摩出他的心思。柔嬪年輕貌美,又對他傾慕,他也不會厭惡,但皇后設下的那催情酒局終是在他心中印下了極惡劣的印象,連帶着對柔嬪也很難動情,所以儘管柔嬪再怎樣情意切切,都難於打動他。
次晨按計劃如期狩獵,各自籌備。
柔嬪要靜養,端嬪仍去垂釣,宜嬪和景霜既不會騎射,便留着四下裡走走。
抒寧既查實無辜,便被放出來,流素又去再看了展柏華,見他仍是那樣躺在牀上起不了身,心裡頗爲內疚。
展柏華見了她卻撐着要下牀,被她阻止了,笑道:“快躺下,你若想好好回宮去,便靜養着吧,你還年輕,不能落下病根,本宮又不缺了人伺候。”
展柏華道:“行宮不比宮內,娘娘身邊本就少了人,奴才這樣已是罪過,還怎敢勞娘娘親臨探視?”
“說這些做什麼,本宮難道是那種苛刻的主子?你要好好休息,若覺得難過,等你好了之後勤勉些跟你師父學功夫纔是,從前叫你學,你總是納悶不解,現在可明白了麼?”
展柏華凜然生寒,道:“奴才若非學藝不精,又怎會連累了主子!”
流素笑笑:“其實也是爲難你,你師父也說了,你這年紀再學其實已經晚了,但是勤能補拙,未必不能成。”
回去換了那身騎裝,流素出了舊衙行宮門外,見玄燁與榮嬪已整裝待發,各自騎了一匹馬,正候着她。
玄燁騎的是匹玉花驄,體態雄駿,四蹄修長,通體白毛間雜着點點黃斑。今日他穿着身藏青九龍團紋箭袖長衣,足蹬粉底鹿皮靴,腰間束着赤金龍首帶鉤繡雲紋腰帶,看着比平日裡更顯神采飛揚。
流素的目光卻只在他腰間停留,見上頭繫着有回從她襟上順手牽去的香串兒,不禁抿嘴一笑,心想他居然還保存着此物。只是這樣略帶脂粉氣的物件掛着,誰都會知道是後宮哪位嬪妃的手藝,他也不怕人說笑。
榮嬪騎着匹五花馬,上身杏色折枝葡萄紋雲錦騎裝,下身蛋青色蜀錦褲裝,足蹬繡花緞面靴,腰間束着牙黃綴珠絡帶,看着英氣勃發,婀娜之餘平添幾分明媚之色,與其餘嬪妃的各種溫順姿態迥然相異,難怪曾蒙寵十餘年。
玄燁略一打量流素,見她穿的正是備好的那套騎裝,笑道:“從前覺得你穿紅色好看,如今覺得這身也不錯,尤其是騎裝更襯得人精神幾分。”
旁邊是上駟院管事太監牽着匹四蹄踏雪的慄紅色伊犁馬,看着修長剽悍。
魏珠笑:“敬嬪娘娘,請上馬。”便有小太監伏低身子等流素踩着跨上馬。
流素笑道:“不必。”雙手一按馬背,踩着馬蹬便縱了上去,身手甚是利落。到納蘭府後她曾好好學過騎術,日常溜出府去的時候騎馬的機會更多,雖入宮三年餘,倒還沒有忘記。
榮嬪讚了一聲,笑道:“看妹妹平素柔弱之態,還以爲不會騎馬。”
流素笑道:“妹妹只會騎馬,卻不諳弓箭,還要請姐姐多指教。”
“好說,只怕到時候妹妹嫌姐姐不配教你呢。”
說話間便策馬往晾鷹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