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嬪迫不及待地便要起身:“你說你知道鳳倫上哪去了?”
一句話便將內情泄露無疑,流素一笑,果然如她所料,寧鳳倫不會是自我了斷的,他的失蹤與皇后有關。
看着端嬪情急的模樣,流素越發閒適,指着那盆花笑:“那是鳳倫教妹妹種的,如今竟開花了,真是香啊……姐姐知道那叫什麼花麼?”
端嬪素來是耐得住性子的,但此刻明顯是在按壓情緒,匆匆瞥一眼花几上的花道:“叫素英吧。”
“沒錯,是素英,還有個更好聽的名字,叫素馨花。”
“妹妹能不能直說?”
流素笑意清淺,凝視着端嬪卻不說話。端嬪被她看得無端心慌,想要避開,卻覺得她的目光有種極強的膠着力,竟看着看着移不開,不由更惴惴然按着桌面,喃喃道:“鳳倫……鳳倫……”
“姐姐稍安勿躁,姐姐可不是急性子的人,且聽妹妹先說個與這素馨花有關的故事如何?”
“你……說吧。”不知爲何,端嬪凝視流素的目光愈久,愈覺得身子發軟,腦袋發暈。
流素眼中彷彿有暗藍色的漩渦,慢慢地開始旋轉起來,越轉越快,她只覺得心神靈魂都要被席捲進去,漸漸開始覺得身置雲端,飄忽無着落,而流素的聲音忽遠忽近,飄緲空靈。
“從前有個英俊的年輕人和一個姑娘相愛,姑娘的哥哥不同意他們在一塊,便殺了那個年輕人。叢林中的玫瑰花精親眼看見了這一幕,悲傷地飛去告訴了那可憐的姑娘。姑娘得知這樣的噩耗,悲傷不能自已,悄悄去尋到了心上人的屍體……她不敢帶屍體回家,只能將他的頭顱裝在一隻花盆中,覆上泥土,種上了素馨花……”
端嬪開始心跳加快,她僵硬地慢慢轉動着脖頸,往那盆花緩慢看過去。
“後來呀,素馨花的靈魂化爲毒刃,刺死了那狠毒的哥哥,爲那個年輕人報了仇。可是有什麼用呢?那年輕人已然死去,當花盆跌落在地打碎的時候,人們看見白色的頭顱……那姑娘的心上人靜靜長眠在花盆之中……守望着他深愛了一生的人……姐姐,你在聽麼?這故事好聽麼?”
端嬪彷彿神遊一般,正顫巍巍向那盆花走去,腳步略有不穩,流素也不去扶她,噙着一絲冷絕的笑,看着她顫抖着伸手。
“姐姐,那姑娘的哥哥嫌棄這年輕人,不過因爲他貧窮而已,只因爲這個原因,就斷送了一對有情人的幸福,真是殘忍啊……他最最不該的,還不是殺了這個年輕人,而是想要把他的妹妹送給至高無上的當權者……”
“砰!”一聲巨響,端嬪將那盆花砸了個粉碎,她雙眼直勾勾盯着地上碎裂的泥土、花盆碎片和零散的花葉,那中間,宛然一顆栩栩如生的頭顱,臉是白色的,頭髮是烏黑的,薄脣上沒有血色……
她驀然淒厲地尖叫一聲,衝上去捧住那顆頭顱,聲音極爲慘烈可怖:“鳳倫,鳳倫!她還是殺了你,她爲何要殺了你!她答應過我,只要你爲她做了那件事,就會放過咱們,可是一件又一件……她沒完沒了……”
外頭的展柏華和朵藍早聞聲衝了進來,尼楚賀站在門口,嚇得腿都軟了,手一鬆那碗蓮子雪耳羹摔了滿地。
展柏華扶着流素,流素的神情看上去也驚惶無比,正指着端嬪驚叫:“小展子,她……她怎麼了?本宮與她正好好說話,突然之間她就這樣了,砸了花盆,還……”
端嬪手上鮮血淋漓,正捧着一把碎裂的瓷片和泥土,上頭還開着一小簇雪白芬芳的素馨花。她發了狂一般對着手中那一捧東西哭叫,眼淚決堤般奔流,朵藍又驚又怒又怕,一把扶住她叫:“主子,主子,您這是怎麼了?快扔掉這些,主子……當心紮了手……”
實際上端嬪雪白嬌嫩的手早已被碎瓷劃得鮮血橫流。
“叫御醫,快去叫宗御醫!”
尼楚賀這才靈魂附了體似地連哭帶跑出去了,朵藍好容易強迫端嬪把手裡的東西給扔了,死死抱住她哭叫:“主子,不要這樣……快來人,來幫忙啊……”但端嬪此時彷彿力大無窮,沒多久又一根根掰開朵藍的手指,尖銳的銅護甲掰得她十指鮮血淋漓。
但景仁宮裡一直只有端嬪一人住着,她以喜靜爲由,拒絕其餘新人入住,身邊也只留寧鳳倫、朵藍二人日常伺候,還是寧鳳倫失蹤後才選了尼楚賀過來幫襯朵藍,其餘地位低下的奴才平日皆都住在後殿耳房裡,這樣高聲的呼叫也不能聽見。
“小展子,去幫朵藍。”流素彷彿才定了心神,扶着牆按着心口,一臉後怕的模樣。
展柏華衝上去幫朵藍抱住端嬪,朵藍便到處翻箱倒櫃,搜出幾根長布條來,顧不得冒犯,遞給展柏華讓他將端嬪綁上。
展柏華滿頭大汗,好容易將端嬪固定在一張沉重的紫檀太師椅上,才抹了一把額頭:“怎麼這樣!朵藍,你家主子是不是有什麼暗疾?”
朵藍驀然充滿恨意地望向流素:“你到底對咱們端主子說了什麼!”
流素一臉驚嚇的模樣:“本宮……本宮見鳳倫不在,跟姐姐討教怎樣種花,可姐姐說……說她也不甚會,本宮問鳳倫哪去了,結果她就……”然後閉上了眼,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
展柏華忙又過去扶住了她:“朵藍,你這是跟誰說話呢?難道我們敬主子還會害端主子不成?何況你也看見了,我們主子什麼也沒做,倒是被你家端主子嚇得不輕!”
朵藍急速喘息着,又去看端嬪,她又哭又叫,卻也漸漸力竭,終於是掙扎不動,聲音也微弱下來,只喃喃念:“鳳倫……鳳倫……你回來呀,你去哪了?鳳倫……”
正爭執着,宗仁禮來了,滿頭汗不說,進了屋二話不說便要各人迴避,雖對流素說話客氣,但神色卻不容置疑。
展柏華看着流素,甚是擔憂,流素則輕輕揮手:“扶本宮回去……本宮再也不來景仁宮了,端嬪姐姐她……她是不是有點……”
在宗仁禮和朵藍的目送之中,流素有些腳步浮虛地由展柏華攙扶着出了景仁宮,外頭冰鑑和李養恩見了都嚇一跳,李養恩正對尼楚賀追問何事,這小姑娘膽小,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哆嗦着哭,又指裡頭。
李養恩平素雖蒙端嬪信任,卻也輕易進不得她內殿,但此刻不同往日,猶豫片刻還是去敲門了。
流素回頭看,見宗仁禮將門開了一線,臉色陰沉沉地不讓李養恩進去。
冰鑑見流素臉色有些不好,步子又顯得虛浮,像是受了驚嚇的模樣,也是擔心:“主子,你怎樣了?”
流素瞟了她一眼,光芒一閃即逝,然後低聲道:“回去設法查一下景仁宮那個叫尼楚賀的小宮女,把她的家世背景和入宮資歷都告訴本宮。”
冰鑑聽她說話條理分明,不急不徐,不由驚訝地瞪大了眼。
流素在羅漢榻上坐下,喝了杯抒寧遞上的雪竹蘭花茶,這才長舒了口氣:“可真是累,原來凝聚精神去對抗另一個人的意志力是這樣乏力的事。”
“主子說什麼?”冰瞳懵然不解地問。
冰鑑和展柏華也一臉困惑看着她。
流素看他們一眼,卻笑而不語。催眠術她是學過的,也曾嘗試過幾次,但都是用來讓人進入深層睡眠的,對方都相當合作,沒有哪次像這次,試圖對事先不知道合作、甚至懷有敵意的人施展,所以她本來是殊無把握的,纔會事先在衣着搭配上費了心思,顏色對人的情緒本就有影響,朵藍近來又是心神不寧的,纔會被她一施而中。
至於端嬪,她倒真是沒費什麼力,端嬪的意志力相當薄弱,又處於寧鳳倫失蹤的惶恐不安中,也不知有多久寢食難安了,恐怕早就瀕臨崩潰了。聯繫上回寧鳳倫在她這裡晚歸時端嬪的反應及端嬪近日的處境,流素甚至懷疑端嬪的精神早就出現了問題,只是皇后隱瞞着皇帝而已。
“主子到底說了什麼,端嬪娘娘會變成那樣?”
流素啜了口茶:“本宮只隨意提了提寧鳳倫,她就那樣了,連本宮都嚇得不輕。”然後笑了一下,“好了,先去打聽尼楚賀的情況回來告訴本宮。”
展柏華見她沒什麼事,便應聲去了,流素又道:“抒寧去做些吃食來,本宮餓了。”
抒寧應聲下去,冰瞳也跟去幫忙,冰鑑便幫流素卸妝梳洗更衣。
一邊梳着流素的長髮,冰鑑一邊小心翼翼問:“主子,不是您說的那樣簡單吧?”
流素瞥她一眼笑:“沒什麼好瞞你們的,只是覺得不容易讓你明白,便不細說了。”
冰鑑點點頭:“主子沒事就好。”
“本宮能有什麼事,寧鳳倫失蹤,多半是死了,端嬪這以後的日子……嘖嘖,本宮不殺她,已經很對得起寧鳳倫了,可不能不再防着端嬪,只能出此下策。不過本宮意在試探寧鳳倫究竟真失蹤沒有,倒沒想到端嬪已脆弱到這等地步。”
“其實端嬪的存在對主子並沒有什麼威脅。”聽着口氣,冰鑑對端嬪是有些同情的,端嬪素日裡溫柔和順,並不招人厭。
流素看了她一眼:“寧鳳倫殺人,他自個是說與端嬪無關,誰又敢保證她真的清白?寧鳳倫手上有多少條人命你知道嗎?只消有一樁是端嬪指使的,她也就夠狠毒了,況且縱非她指使,也與她脫不了干係,她方纔一直在說,寧鳳倫被皇后把持着殺人的事,可見她至少是知情的!她能縱容她的奴才去殺幾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你真的覺得她無辜嗎?”
冰鑑打了個寒顫,便不作聲了。
“哦,本宮說錯了,那是她的男人,不是她的奴才。”流素跟着又笑了幾聲,冰冷的眼神漸漸融化開來,平添了幾分疲倦之色,聲音便也柔了下來:“寧鳳倫死了,端嬪生不如死,倒不如瘋了,也不知道悲傷了,本宮也希望像她一樣,便什麼都不知道了,也不會痛,也不會傷心……”
“主子!”冰鑑含淚看着鏡中的人,那樣豔絕的姿容,那樣高華的氣韻,卻都掩蓋不住她眼中漫延的無邊無際的絕望。
“好了,本宮現在過得很好,不要難過。”她眼中的本色一點點收斂起來,漸漸又被各種迷離的色彩所掩蓋,於是便又是衆人眼中清姿絕世的敬嬪娘娘。“皇后無聲無息殺了寧鳳倫,送給了本宮一份大禮,本宮自然也要令她驚喜一下,端嬪精神失常,皇后想必也會很驚喜吧?”
“奴才只有一件事不懂,主子如今不是有能力對付皇后吧,爲何卻……”
“皇后麼,留着給別人吧,快了,沒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