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斷遭受戰亂的寧錦一帶,在皇太極的大軍撤退之後,稍微有了點太平景象。
大地上的鮮血和屍骸慢慢溶化在泥土裡,供養出一片茂盛而又燦爛的野花來,這片土地上的大明子民,終於重新體味到了勝利的喜悅。
儘管天氣依舊炎熱,可是往來於寧錦兩地的客商卻漸漸多了起來,而那些逃往山中的農民也都紛紛回到了賴以爲生的耕地上,辛勤地勞作起來。
這一次寧錦大戰歷時一個多月,大明與女真韃子血戰多場,終於獲得完勝。
袁崇煥上疏朝廷,寫就《錦州報捷疏》爲諸將士請功。
其中以趙率教和滿桂爲首攻,尤其是以趙率教爲楷模,說他“大戰三次三捷,小戰二十五次,無日戰且克。”
另外,他也在奏疏中提到了王一凡的救援之功,但爲着避嫌的緣故,將他列在了功勞榜的第三位。
對此,王一凡沒有一點感覺,自從袁芳受傷在牀以後,他彷彿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時不時發起脾氣,和過去的溫文爾雅形象大相逕庭。
不光是範秀才和戚無傷等人不敢輕易招惹他,就連王守義前幾日因爲送藥不及時,而遭到了王一凡的一頓斥罵。
雖則如此,大家卻沒有一點怨言,人人都知道王一凡突遭此變,心中必然是鬱結憤懣,所以每個人都耐着性子,任他發泄着心頭的怨氣。
軍中的將士急切地等待着朝廷的封賞,可是塘報送上去十天了,卻還是沒有一點消息。
這一日天氣晴朗,王一凡忽然有了興致要出去走走,他領着王守義等一衆親兵到城南面射獵,一路上射下了幾隻大雁、獐子和黃羊野兔,王守義便提了獵物,興沖沖說要回去給乾孃烹飪補身。
王一凡忽然丟了手裡的神臂弓,縱馬向着城外一陣奔馳,直到行到城外十里處的驛站旁才停下了腳步。
驛站旁有一處茶棚,老闆是從山西過來的一個行腳商人,長得方面大耳,一臉的富態。
王一凡翻身下馬,找了一張方桌坐了下來,招呼着老闆沏上壺茶,對着棚外行色匆匆的行人發起呆來。
一陣馬蹄聲響起,王守義帶着一衆親兵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
王一凡正和一個堂倌問長問短,一直死板着的臉也漸漸緩和開來。
王守義見他心情不錯,不敢打擾,帶着衆親兵坐在一旁的桌子上。
茶棚裡的客人知道他必是個大官,卻不知眼前這個面色溫和的年輕人,正是前些日子叱吒疆場、威震敵膽的王一凡。
一個扛着根白布卦旗的老人慢慢走了過來,他的雙眼一直閉得死死的,手裡拄着只細長的竹竿在地上點着,顯見是個盲人。
那面白色的卦旗上寫着“鐵口直斷”幾個字,這老人走到了茶棚般,循着裡面的喧鬧聲音走了進來,張口問道:“老闆,能行行好賞口水喝麼?”
那山西老闆也不嫌他身上邋遢,就帶着他到王一凡旁邊的桌子上,吩咐堂倌沏了壺茶遞了上去。
這老人倒也不客氣,如白龍吸水般將茶水咕嚕嚕喝下了肚子,伸手一抹嘴,喊道:“好茶!”
王一凡頓時來了興趣,站起身來到這老人的面前坐下,問道:“請問先生尊姓大名?從哪裡來?”
那老人循着聲音張口答道:“老朽是從關內而來,姓洪名九,自幼雙目失明,原是大同劉知府的座下清客,因勸他不要上疏朝廷,參奏魏忠賢等一干閹黨的罪行,而被他趕出門來,一路順着性子走了過來。”
王一凡聽他這麼一說,不免啞然失笑道:“現在兵荒馬亂,災禍連連,先生不往南方富庶之地行走,卻偏偏要到這窮疆僻壤的險惡之地而來,不覺得是南轅北轍麼?”
洪九笑着搖了搖頭:“此言差矣,危機二字,實際上是危中有機。向來在大險大惡之地,往往會出堯舜一般的賢能之士。想當年漢高祖起兵沛縣,而成大漢不世之功。明太祖淮西起事,一樣開拓了大明二百多年的盛世。現在遼西雖然戰禍連連,我卻覺得這裡一定會有能人高士的用武之地,所以就來碰碰運氣。”
王一凡聽他說得很有意思,又和暢談了幾句後,便將自己的身份和盤托出。
洪九聽了之後忙要下拜,卻被王一凡伸手攔住了:“先生不必多禮。我看您樣貌不俗,談吐高雅,勢必是位名人高士。我近來諸多不順,想請先生幫我看看。”
洪九掐着指頭,嘴裡咕咕噥噥地推算了一下,忽然說道:“將軍可是家中有事?”
王一凡眉頭一皺,但心中還是有些懷疑。
雖然袁芳無法生育的事情一直被嚴格保密,但她在城樓上中箭,卻是錦州城一帶衆人皆知的事情,這個老頭兒道聽途說,倒也不無可能。
想到這裡,他不動聲色地問:“既然先生已經測出了我家中的事,還請詳細說一說。”
那洪九笑了笑:“將軍是怕我這老頭子信口胡謅?好吧,這件事和尊夫人大有關係,也關係到將軍未來的子嗣。”
王一凡倒抽一口冷氣,對面前的洪九倒也不敢小視,忙問:“先生既然洞悉天機,還請直言不諱,請指教我這災禍該如何化解?”
“禍從外來,自然要從外化解。”洪九神秘地笑了笑,忽然張口道:“俗話說大丈夫何患無妻。男人娶個三妻四妾,也是常理中事,更何況傾慕將軍的女人就在不遠處,想必她現在正無怨無悔地等候着將軍,將軍又何必駁了她的好意?”
王一凡卻苦笑着搖了搖頭:“若是換在過去,這件事情倒還可以想想。可是現在愛妻大病未愈,我若是立刻想到納妾之事,豈不是禽獸不如?”
洪九卻擺擺手道:“將軍是誤會了我的意思。姻緣之事,早就由月老定下,冥冥中自有主宰,是你的就一定跑不掉,我算出將軍的所愛或早或遲都將來到將軍身邊,又何必在乎早晚呢?”
王一凡聽得心裡一樂,忙讓堂倌準備些點心送了上來,等洪九吃過以後,便繼續問自己將來的前途命運。
洪九信手摸上了王一凡的左手,才捏了幾下,忽然面色大變:“敢問將軍恐怕不是這裡的人?我的意思,是將軍可能是憑空出現在這天啓之世的?”
王一凡被他說得一愣,心中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全被先生說中了,先生真乃神人也!”
洪九又摸了幾下,臉上的神色愈發顯得不可思議起來,他忽然又驚又喜地站起來,對王一凡說:“將軍請坐好,受老夫兩拜!”
說完,他就躬身恭恭敬敬地拜了兩拜。
王一凡見他忽然拜禮,忙上前笑着問:“先生爲何如此多禮?”
洪九一臉正色地說:“老夫半生行走江湖,足跡遍佈海內各地,見過人何止千萬,卻從沒見過將軍這樣的骨相。”
王一凡忙問:“是什麼骨相。”
洪九慢慢湊到王一凡的耳邊,小聲說道:“先生的骨相貴不可言,我看,將來必是九五之尊!”
王一凡哈哈大笑道:“老先生,你可千萬別像打發其他人一樣奉承我,本將可沒那麼多銀兩打賞給你。”
“我豈敢要將軍的賞賜。”洪九搖搖頭,又提醒道:“將軍雖然命中尊貴,但我卻算出將軍以後勢必有兩次大起大落。還請將軍在沒落時不要輕言放棄,你將來必能完成舉世無雙的宏圖大業!”
王一凡笑得更歡,對洪九的話不以爲意,倒是一旁的王守義來了興趣,上前問着洪九自己的命數。
當他報了自己的生辰八字並將自己的左手遞過去給洪九看了後,面色卻是先喜後憂,慢慢說道:“小將軍是年少英雄,未來的前途同樣不可限量,只可惜……”
“只可惜什麼?”王守義興致勃勃地問。
洪九猶豫了一下,還是張口道:“將軍以後要小心宵小之口,尤其要對那些口蜜腹劍的女人萬分小心!否則,只怕活不過三十歲。”
王守義前面聽得高興,卻冷不防聽到這瞎子說了這句惡話,忍不住大聲責怪起來:“你真會亂說,我怎麼會活不過三十歲!”
洪九雖然被他當面斥責,卻拼命搖着頭喃喃自語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王一凡見二人就要起爭執,忙上前勸開了王守義:“守義,算了,也許是先生這次算得不準。”
卻不料那洪九抓着他的胳膊喊道:“將軍,我這次泄露天機,恐怕將不久於世了。臨別之時我在勸你一句,雖是螟蛉子,卻比親生強。一生宏圖業,須防枕邊風。”
說完,他就跌跌撞撞地跑出了茶棚。
望着他急慌慌地離去身影,王一凡只覺得一頭霧水,不知所云。
正怔怔發呆之際,卻看見一騎飛馳而至,卻是趙率教旗下的傳令官,他匆忙地走上前,對着王一凡附耳道:“王大人,趙總兵要你馬上回去儀事。聽說朝廷上下了旨意,這次寧錦大戰的衆將士都有封賞,唯獨對袁大人雖然官升一級,卻說他暮氣難鼓,聽說袁大人吃不住氣,已經稱病辭職,現在由兵部尚書王之臣前來接替。”
王一凡聽了這個消息以後吃驚不已,一下子就把剛纔的事情拋到了腦後,領着王守義等親兵上馬,趕回到錦州城裡的總兵府。
一進門,就見裡面圍了不少將佐,大家議論紛紛,談得都是這一次的事情。
趙率教黑着臉在廳中不住地踱步,見王一凡來了,忙將他拉到了一邊。
趙率教說道:“上次袁大人雖然替魏忠賢建了生祠,但這個閹人卻對袁大人一直忽冷忽熱的態度極度不滿。因此這次袁大人沒有得到重賞,而那些附和魏忠賢的閹黨卻有數百人因此升官。聽說就連魏忠賢一個尚在襁褓中的侄孫子,都給封了伯爵。”
王一凡嘆了口氣:“現在朝堂闇弱,閹黨把持朝政,天子又昏聵無能,這種事情不足爲奇。”
趙率教繼續說道:“不僅如此,依附閹黨的一名言官更趁機上疏,說此次寧錦之戰中,女真士卒不過七、八萬,而我們遼東駐軍有十萬之衆,卻反而被他們打得龜縮城中,不敢應戰,實在是大折我大明的聲威,他還特地用了暮氣難鼓這個詞來形容,說每年的遼餉高達數百萬,卻一直未見成效,都因爲袁大人的無能。”
王一凡怒道:“這些個朝中言官真是站直了說話不腰疼!且不說遼餉是否按時撥付,單說這個兩軍數字的對比就很可笑。女真八旗主力確實只有八萬左右,但漢軍八旗、蒙軍八旗他算沒算?說我們龜縮不出,難道我和滿大人和尤大人的野戰之功,就給他一句話,輕描淡寫地給抹殺了?”
趙率教也顯得很無奈:“邊關的情況,聖上一向只憑着閹黨信口胡謅。這次袁大人氣不過,已經上疏稱病請辭,朝廷竟不挽留,很快就批准了他的奏章。我看他恐怕很快就要離開這裡了。”
王一凡頓覺心灰意冷,對趙率教說:“真是南仲在內,李綱無功。潛善秉成,宗澤殞命!趙總兵,既然我岳父辭官回鄉,我留下也是無益,不如就此隨他一起去吧。”
“一凡,此事萬萬不可!”說着,趙率教便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遞了過去:“這是袁大人託我帶給你的一封信,望你以大局爲重!”
王一凡展開信紙,只見上面寫的卻是一首詩。
“慷慨同仇日,間關百戰時,功高明主眷,心苦後人知。麋鹿還山便,麒麟繪閣宜。去留都莫訝,秋草正離離。”
他嘆了口氣,忽然大聲笑了起來。